二
早高峰,地铁车厢很空,有人穿着鞋子横在一整条座椅上睡着。春天到来后,大部分单位都已经复工,可是不知道平时那些挤挤挨挨脸贴到门的人都去了哪里。
在离春天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毒忽然在城市里蔓延开来。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最初的宿主是什么、是否经过了变异、如何杀死它们,人们一概不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们飘浮在空气里,随着呼吸进入每个没有防范的身体里,在那里迅速繁衍复制,直至将肌体原有的主人完全吞噬,成为新的统治者。自然,它们总得在得逞后立即转移和衍生至下一任宿主,否则等待它们的就只有消亡,因为它们无法在一具死亡的肌体上继续存活。这个过程充斥着一种荒唐的逻辑:无限的繁衍、增殖、夺占、衍生,看似强大的杀伤力,不过将自己推入无尽头的焦虑,消亡永远迫在眉睫,轮回则无休无止。
这种浩大、盲目而荒唐的热情,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这个低等而混乱的地方赖以维持和运转的某种动力体系,或者,秩序。当初我并没有为这里指定秩序之类的东西,在那个自认为有权指定和纠正一切的年纪,我恰恰忽略了这种最基本的东西。
一号线是这座城市最早建起的一条地铁线路,历经十余年的修补和扩建,它现在已经从南至北纵贯整座城市。一直到第四十五个站,横在座椅上睡着的人也已经消失,母亲的电话才得以接通。
“我还要用这破烂方式和你联络多久?”母亲在那头说。
“我在地铁上,”我说,“你知道,在地底下,信号总是要差一点。”
“也说不定是你故意的,”她说,“那毕竟是你指定的世界。”
我不说话,只是等待着。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终于以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出了那句话。她大概以为这种语气有助于给我施加更大的压力,从而得到她要求的答案。
“她不见了,”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去了哪儿,瘟疫还没有结束,她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母亲在那边发出类似冷笑的声音,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甚至本来没有必要存在,我想,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个。
“这是我指定的地方,”我说,“她是我的妻子。”妻子,这个词从我嘴里钻出来,在空气里微微颤动几下,迅速消散。我盯着眼前的空气,恋恋不舍,好像那里头蕴藏着一桩奇迹。她为了我而存在,我想。
“很好,”母亲说,“那么你们什么时候生个孩子?你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比你大几岁来着?”
又来了,总是这样,我很快变得沮丧。
谈话无法继续,我转而告诉母亲,自己准备去找它,那台机器,我现在唯一能求助的对象。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当然知道它向来忠诚且完美。
“你得尽快摆脱这一切,我们都很想你。”母亲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长出一口气,地铁停了下来,是终点站。车厢门敞开来,站台上的广告灯箱亮着,里头的金发女郎红唇微张,投来锐利而魅惑的眼神。平面、乏味、低等,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电话,我忽然有些想念那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门无声地合上,列车晃动了一下,开始继续向前驶去。站台消失,前方没入漆黑,看不见铁轨,也没有任何信号,只剩灯火通明的车厢,在沉默中向前奔驰,钻入暗无天日的洞穴。
车窗上映照出一行字“他很孤独”。它来了。它一直忠诚而完美地使用这种蚂蚁般丑陋的标记来执行我的指令,创造和维持着这个低等的世界。我近来的确常感到孤独,但这并不在我的指令之中。
出了点意外,我的声音在车厢里原本寂静的空气中震颤,听上去让自己也很感陌生。
“知道。”车窗上换了一行字。
它有时候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它的声音比我的尖一些,带着机器特有的那种冰冷和生硬的气息,按照这里的说法,它发出的声波振动频率高于我的,我不确定,我没有在这里上过学,想都不用想,那些低等的算式和公理势必让我头疼。它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一般情况下,它选择自己擅长的,文字。
“和你来的那次有些像。”它说。
那次也是一个春天,那次也出了点意外。我原本指定的是一片草地,一个女孩,年轻、瘦削、苍白、不谙世事,很快将爱上我。
我走过去,那个女孩从草地上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你看,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她冲着我指指不远处一堵很高的围墙,“上个月我回来后才知道封校了,据说现在情势有些严峻,工作当然也没法找了,我回不去,只能上这附近来看看书,幸好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女孩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过膝连衣裙,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我记得并没有指定酒窝,可是这样看上去也不错。
“化学系,大四的。”女孩说。她用一只手把那本书揽在怀里,把空出来的那只手朝我伸过来,“丁一。”
最少的字,最简单的笔画,马马虎虎像个姓名,那是我想出来的,一切如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