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协盛营造厂与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
吴 骁 刘文祥
汉协盛营造厂是武汉近代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建筑公司,由浙江宁波人沈祝三于1908年在汉口创办。沈祝三(1877—1941),原名沈栖,字卓珊,后改名祝三,早年跟随舅舅孙仁山在上海做临时木工,随后进入上海杨瑞泰营造厂任监工。杨瑞泰营造厂老板杨斯盛后在上海与人另组“协盛营造厂”。上海协盛营造厂于1905年承包了英商平和洋行在汉口英租界兴建平和棉花打包厂的工程,并指派沈祝三前来汉口主持其事。沈祝三到汉后自立门户,以平和打包厂工程为起点,另建了“汉协盛营造厂”。汉协盛虽然名字中仍有“协盛”二字,但与上海协盛已没有关联,是一个汉口本地的独立营造厂。
沈祝三为人活络,善于交际,很快便结识了在汉口的英国人海明司。海明司在汉口开设了景明洋行,并与汉协盛营造厂合作,由景明洋行设计的建筑工程,概由汉协盛营造厂负责建造,业务很快蒸蒸日上。在清末民国武汉三镇最为宏伟壮丽的近代建筑中,数量最多的便是由汉协盛承建的项目。这其中包括景明大楼、汇丰银行、花旗银行、横滨正金银行、台湾银行、日清轮船公司、平和打包厂、保安洋行、浙江实业银行、和记蛋厂、隆茂打包厂、德林公寓、英美烟草公司、既济水电公司、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第一纱厂、西商跑马场、梅神父纪念医院、汉口总商会等。沈祝三不惜工本,从上海聘请技术员工来汉协助,进行职业培训,扩大武汉本地的建筑人才队伍。汉协盛资金丰富,实力雄厚,利用其在汉浙江同乡在金融业的关系,获得了大量周转资金。汉协盛拥有英国制造的搅拌机、打桩机等大型建筑设备,另有众多卡车、拖船等运输设备。
图1 汉协盛营造厂创始人沈祝三
除了营造厂本身,汉协盛还拥有一些附属企业,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阜成砖瓦厂。该厂本是一座德国人在汉阳开办的外资工厂,辛亥革命后被沈祝三买下,成为汉协盛的附属企业。阜成砖瓦厂生产的砖瓦质量很高,汉协盛承建的建筑都使用该厂生产的砖瓦,此外还向武汉本地建材市场供应。其生产的红砖青砖,侧面印有“阜成”二字,砖面光滑平整,历经多年风雨仍保存完好,如今仍可在包括武汉大学在内的武汉市内经典老建筑中见到。此外,汉协盛还创办过阜成轧石厂和炼灰厂。
1928年秋,国立武汉大学成立后,一面在武昌东厂口旧校舍开学上课,一面又在武昌郊外寻找新校址,准备另建新校舍。1929年初,武汉大学最终确定在东湖之滨的珞珈山北麓兴建新校舍。经过将近一年的筹款、勘测、规划、设计、征地、修路、迁坟等前期准备工作,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工程于1930年1月开始招标。为了确保承包厂商的可靠性,武汉大学建筑设备委员会决定不采取登报公开招标的方式,而改由有关方面介绍推荐一些厂商参加投标,经建委会审议合格后选定。最终,汉口的汉协盛营造厂、康生记营造厂、袁瑞泰营造厂以及上海的六合建筑公司、方瑞记营造厂五家承包厂商被审定为甲等资格,允许参加主要建筑工程的投标。另外,还有蔡广记、胡道生合记、永茂隆、协昌华记四家厂商被审定为乙等资格,只允许参加生活用房及一般教学辅助用房的投标。
汉协盛营造厂是由武汉大学建筑设备委员会委员兼秘书叶雅各介绍的,“因为叶的夫人和汉协盛老板沈祝三的夫人是教会上层人物的关系,加上该厂在汉口确实有名气,有权威,又开设了阜成砖瓦厂”(建筑设备委员会绘图员沈中清语)。当时,汉协盛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为了能够中标,他们将标价压得非常低,甚至还提出为武大额外赠建一座造价3万元的自来水塔,如此一来,其他厂商均无法与之竞争,最终,汉协盛成功地中标了珞珈山新校舍第一期工程中的绝大部分,总计承包造价近140万元。
按照当时建筑业的行规,签订合同时一概不付预付款,开工以后按工程进度支付已完部分工程造价的95%。不过,汉协盛在投标时,为了在经济上解决燃眉之急,在尽量压低标价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签订承包合同时先收一部分预付款作为备料之用,并在以后工程进度款结算时络绎扣还,并且最终将其写进了合同条款。这一做法是惯例的突破,在那时是极其少见的,行家的俗语叫做“树上开花”。此事在武汉传开之后,外汇金价大涨,影响之大可见一斑。然而,那时建筑工程所用材料,如钢材、水泥、木材等,大多是从美、英、德、日等国进口而来的,“外货甚多”,结果便造成汉协盛在珞珈山新校舍建设施工的过程中“吃亏不迭”。
汉协盛营造厂在与武汉大学签订了第一期工程承包合同并收到了学校预付款之后,立即购置了4卡车的运输材料。部分建筑材料采取陆运方式,在武昌平湖门江边起货装车,一直运到珞珈山施工现场卸车,比较方便快速。部分材料则由长江水运,在青山闸翻堤进入东湖,扎木排运到珞珈山湖边起坡,再用人力肩负上山。1931年夏,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青山堤坝决口,长江和东湖连成一片,就连小火轮也驶进了东湖,由于这场大水灾,木料的运输也就更加方便,甚至可以从汉阳鹦鹉洲将木排直接运送至珞珈山湖边。
在珞珈山新校舍第一期工程建设时期,没有电源,水的供给亦相当困难,条件极为艰苦。不论是施工动力还是生活照明,均无电使用。在无法启用机械的前提下,钢筋混凝土工程的施工,用人工搅拌和人工浇捣;钢筋制作亦用人工;垂直运输,用人力肩挑走跑道上脚手架,或用绞车及葫芦等手工设备解决。在供水方面,李四光委员长曾建议在狮子山北山坡东头打一口井,但由于缺乏机械,未打到要求的深度便停了下来,后来又决定取用山下大水塘里的水,在水塘边安装抽水机,用柴油机拖动,将水抽送上山,并在山上设置了许多储水大木桶,以作为施工与生活用水。正是在如此困难和艰苦的条件下,汉协盛营造厂的施工队伍,运用如此简陋的施工设备,不可思议地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由于汉协盛对于武汉大学的珞珈山新校舍工程从一开始便估价错误,标价过低,而在建设过程中,又不幸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灾,以及世界经济危机所带来的原材料大幅上涨,所有这些不利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其出现了非常严重的亏损。武大建筑设备委员会考虑到汉协盛的此种困难情形,最后便将其为武大赠建自来水塔所耗费的3万元如数照付给他们,以表体谅和照顾。
在汉协盛施工的过程中,武大建筑设备委员会对于工程质量极为重视,特地聘请了两位有丰富经验的监工员,在现场督促和检查工程质量,重点放在钢筋混凝土工程方面,因为钢筋工序和混凝土浇灌工序隐蔽性大,如有差错,问题可能比较严重。在技术监督方面,他们只要发现不按图纸施工或工艺操作不良的情况,都要坚决制止或推倒重来。例如理学院工程,在图纸上注明和施工说明书中规定门厅两侧主垟的基础要求用1∶3∶6的水泥混凝土建筑,但汉协盛营造厂却用了1∶3∶6的石灰三和土建筑。当时,新校舍建筑工程师开尔斯的全权代表石格司到工地检查时未发现这一问题,而代表建筑设备委员会监造工程师缪恩钊执行其职权的绘图员沈中清则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赶紧向王世杰校长报告此事。王校长和建委会委员兼秘书叶雅各审阅了图纸和说明书之后,立即致信石格司,指出了理学院基础工程施工错误的问题,并且强调未经建委会同意,不得随便修改设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石格司便上了山,指令汉协盛营造厂将石灰三和土基础即日全部挖掉返工,按照图纸用1∶3∶6的水泥混凝土完成基础工程。
此外,开尔斯为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所设计的校园建筑,其屋角均为比较平缓的北方式屋角,然而,汉协盛并未严格按图纸施工,而是依照自己既往的经验与习惯,将文学院、学生饭厅以及男生宿舍亭楼的屋角做成了翘而尖的南方式屋角,从而违背了建筑师开尔斯的设计意图与初衷。这一错误在施工阶段未能及时纠正,等到工程完竣后,已无法更改。后来,上海六合建筑公司续建珞珈山新校舍二期工程时,均严格按照图纸规定以及开尔斯本人的强烈要求,将图书馆、工学院、法学院、体育馆、华中水工试验所等建筑的屋角都做成了北方式屋角,这就无可奈何地造成了珞珈山校园建筑群的屋角造型已无法做到整体风格上的统一与协调。
由于汉协盛在施工工程中遇到严重的经济困难,一度陷入半停工状态,因而各种偷工减料的情况在所难免。据沈中清回忆,“例如大屋顶钢筋混凝土屋面板不用水泥砂浆抹面即行盖瓦。铺底瓦用的石灰砂浆,砂子是东湖边挖的泥砂,而不是采购的标准砂,尔后绿瓦屋面上生长小树杂草,都是泥砂在起作用。又如一区教授住宅垟体砌筑砂浆,也是用的泥砂。每月月终不能按时发送工资,工人有意见有情绪,影响操作质量,例如理学院外垟面水泥砂浆粉饰工程,不按工艺操作规程施工,而是抹灰一次成功。房子交工不久,外粉饰即起壳龟裂,屋面则漏雨浸水”。另据建筑设备委员会工程处技工姜保春回忆,由汉协盛承建的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由于工程量大,时间要求快,因此在质量上不够过关。交付使用后,文、理学院、饭厅以及宿舍门楼,琉璃屋顶全部漏水。后由学校工程处组织工人进行全部翻修”,而到了二期工程建设时,接手大部分工程的上海六合建筑公司“整个施工管理,工程质量都很严格”,承担了部分工程的袁瑞泰营造厂也“完成得很好”。总之,正是在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建设中,“汉协盛既亏了大本,又影响了名声。尔后在续建工程中,汉协盛便自动放弃了投标权”(沈中清语)。就这样,武汉大学的新校址珞珈山,竟然成了汉协盛这家在武汉三镇最负盛誉的建筑厂商的“滑铁卢”!
图2 由汉协盛营造厂承建的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部分建筑(1931年秋全部竣工,其中下图左下角的附设小学校舍由汉口永茂隆营造厂承建)
不管怎样,汉协盛毕竟是在非常艰难的情况下为武汉大学完成了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的建设,使武汉大学得以在1932年初由武昌东厂口的老校舍整体搬迁至珞珈山新校舍。尽管汉协盛在整个工程建设中出现过不少问题,但从总体上来讲,仍然是瑕不掩瑜。对此,武大方面自然也是心存感激。1932年3月7日,武大全体师生首次在新校舍集会,王世杰校长向大家简单介绍了新校舍建设的大致经过,在对建筑工程师开尔斯先生和建筑设备委员会诸多重要人物所作出的贡献依次表达了高度的谢意之后,还特别提到了沈祝三及其名下的汉协盛营造厂,他充满感激而又深表惋惜地向广大师生介绍道:
再则,承包主要建筑物的是汉协盛营造厂,老板是沈祝三先生。他的出身原很微贱,在汉口经营建筑事业有数十年之久,汉口的大部分的主要建筑如汇丰银行等都是他造的。可是现在他的目盲已有十多年了。他每天自早至晚,都坐在他的小办公室的桌边接应电话,指挥珞珈山及其他部分的工人从事工作。我们真抱歉得很!在他投标之后,金价大涨,而他所用的材料中,外货又甚多;因此,据他交工的时候的估计,亏本有二十四万元之多。他的估计是不是十分精,我们虽不得而知;而他的亏累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可惜本校的经费也在十分困难中,无法补偿他。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感谢他,当时肯以比较低廉的标价,担任这个巨大的而且困难的工事。
武汉大学珞珈山新校舍一期工程结束后,汉协盛损失甚巨,经过结算,亏损竟在40万元以上!可谓元气大伤。为了渡过难关,沈祝三不得不将他旗下的三元里房屋、阜成砖瓦厂等多处资产抵押给浙江兴业银行。这笔贷款后来连本带利滚成100余万元,直到武汉沦陷时期,才用汪伪政府发行的“中储券”还清。1941年1月,沈祝三在汉口病逝,享年64岁。他的两个儿子当时在抗战大后方读书,1945年抗战胜利后返汉继承父业,但此时的汉协盛,早已一蹶不振。到了1949年,曾经鼎鼎大名的汉协盛营造厂,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