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与二“庐”之辨
通过上文中的全面介绍,我们可以得知,珞珈石屋、听松庐与半山庐是武汉大学1929—1933年间在珞珈山北山坡先后建成的三座完全不同的建筑,它们同处珞珈山上,但名称不同,建筑规模与风格各异,也各有各的过客与故事。在1933年度和1934年度的两本《国立武汉大学一览》的插图中,就同时刊登了这三座建筑的照片,其名称分别为“珞珈石屋”、“建筑设备委员会会所(一名听松庐)”和“教员公共宿舍”。而在1934年刊印的“国立武汉大学校舍设计平面总图”上,这三栋房子则分别被标注为“珞珈石屋(工程处旧址)”、“听松庐(招待室)”与“单身教员宿舍”,其中,珞珈石屋在平面图上呈长方形,听松庐为“L”形,半山庐则近似一个“山”字形;此外,珞珈石屋与听松庐之间的一条小路,还被命名为“小松径”。[23]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三座建筑相隔过近,再加上听松庐和珞珈石屋被拆除的时间又比较早,于是,它们便很容易被一些武大师生校友乃至校史研究者混淆,结果就令人遗憾地生出了不少以讹传讹的史实错误。
比如前文曾提到的武汉大学校友夏道平,他在1972年的《石屋二老》一文的开篇中,便如此写道:
战前在珞珈山住过的校友们,大概都知道“半山庐”,没有听说过“石屋”。石屋是我为写这篇东西特给半山庐取的一个外号(其实应该说是“本”名)。因为我觉得:石屋的“石”和我所写的两位主人公有些相同的属性。半山庐不过是表明这个建筑物的位置而已。
说明了这一点以后,校友们一望这个题目该会马上想到两位教授:任凯南(戆忱)和李剑农老师。因为珞珈山的许多建筑中只有这一座石屋;这座石屋,在战前也只住过这单身的二老……
图8 珞珈石屋、听松庐与半山庐在珞珈山上的位置示意图(1934年)
石屋建在珞珈山腰。矮矮的四面围墙,全是就山取材的花岗石砌成的。面积,用我们在台湾听惯了的用语来讲,有四十多个建坪。周围,除高高低低的花树和灌木以外,是一片松林。所以右上方相去约三百公尺的那幢二楼小洋房(来宾招待所)叫作听松庐。
听松庐这个名称很幽雅,但它的风格不像石屋那样纯然古朴。[24]
由上可见,夏道平校友是知道珞珈石屋与听松庐是两座不同的建筑的,但他并不知道同时期其他校友们“大概都知道”的“半山庐”,其实是珞珈石屋这座小平房西边的另外一栋二层的小洋楼,而“石屋”也不可能是砖木结构的半山庐的“外号”和“‘本’名”。
再如1993年出版的《漫话武大》一书,在其所收录的《蒋团长训话》一文中,又将听松庐与半山庐混为一谈:
在珞珈山的北坡,有一栋精致的小洋楼,因它位于珞珈山的半山腰,因此被称为“半山庐”。后来有人认为“半山庐”之名不雅,乃提议改其名为“听松庐”,由于该楼周围松林密布,风入叶动,涛声澎湃,确实是听松的好地方,于是书有“听松庐”三字的匾额挂在该楼门上。
听松庐建于30年代,是校内最早的贵宾招待所,也是校内名气最大的小建筑物,现在仍是学校的招待所。
听松庐建成后一直是宾客盈门,接待过不少贵宾,但它最“风光”的时间则是1938年。1938年夏,抗战的炮火已逼近武汉,武大被迫西迁四川乐山,珞珈山已是人去楼空。蒋介石看中了珞珈山,便在武汉大学内开办了一个专门培训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军官培训团,并亲自兼任团长,“团长官邸”就设在听松庐,听松庐一时成为武汉三镇乃至全国的中心。[25]
事实上,听松庐与半山庐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在珞珈山北坡上同时并存的两座建筑,在这样的前提下,总不可能会有人提议将某栋建筑的名称改成另一栋建筑的名字吧?该文的作者其实并不了解武汉大学历史上的“听松庐”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房子,在将其与半山庐误认为是同一处建筑之后,眼前看到的固然是“现在仍是学校的招待所”的半山庐,但其所具体描述的“由于该楼周围松林密布,风入叶动,涛声澎湃,确实是听松的好地方”,“校内最早的贵宾招待所”等基本信息,实际上指的却是早已在珞珈山上消失了数十年的听松庐。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篇文章犯下了将听松庐与半山庐相混同的这样一个前提性错误,再加上确有一些武大老校友知道蒋介石当年的“‘团长官邸’就设在听松庐”,于是,蒋介石曾在半山庐居住过的说法,也由此产生并慢慢地流传开来了。
实际上,这种说法完全不合常理。在当时,全武汉大学住宿条件最好的住宅,便是珞珈山北坡上作为学校招待所的听松庐,以及位于珞珈山东南坡上的20多栋教授别墅(即前文所述“一区十八栋”)了,而相比之下,作为“教员公共宿舍”的半山庐,住宿条件就要逊色得多了。1938年春,随着原本居住在“十八栋”的武汉大学教授们开始随校西迁,逐渐腾出房屋,周恩来、黄琪翔、康泽、郭沫若、万耀煌等军政要员纷纷入住条件优裕的“十八栋”,而以蒋介石的身份地位以及蒋夫人宋美龄女士的生活品质,却要屈驾于一栋比蒋的下属们的住宿条件简陋得多,甚至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的武汉大学单身教员公共宿舍,这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相比之下,通常被学校用于接待贵宾的听松庐,不仅住宿条件并不亚于“十八栋”的教授别墅,而且与互相紧邻的“十八栋”别墅群大为不同的是,听松庐“孤立山上,颇感寂寞”(胡适语),其周边除了一片松林外,并无其他任何临近建筑,这样一种相对独立的周边环境,非常便于隔离与保卫,自然就比“十八栋”更加适合充当蒋介石的官邸。此外,与偏居一隅的“十八栋”相比,听松庐紧邻校园中心地带,对于当时身兼珞珈山军官训练团团长,经常要前往大操场、礼堂、体育馆等处亲训参训军官的蒋介石来说,住在听松庐显然要比住在“十八栋”拥有更多工作上的便利。
当然,前文中早已充分举证,陈诚在1938年5月14日的一封家书中曾明确提到蒋介石、宋美龄曾在珞珈山招待所(听松庐)居住过,而蒋介石在1938年10月上旬的日记中更是四次提到他在“听松庐”住宿或休息,却从未提及听松庐附近的“半山庐”,由此,我们可以确证,所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曾经在半山庐居住的说法,完全与史实不符,理应尽早予以纠正,以免继续以讹传讹。对于半山庐这样一座已经拥有80多年历史,并且早在2001年便已入围“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武汉大学早期校园建筑,我们当然应该视为珍宝,妥善保护,但若是继续将其作为“蒋介石旧居”来进行宣传,那就大错特错了。此外,对于珞珈石屋与听松庐这两座早已不复存在的校园建筑,我们也不应将其慢慢淡忘,而是要充分挖掘其历史印记与文化底蕴,就像讲述至今依然存在的半山庐背后的故事一样,将这两座已经作古的老房子的沧桑往事也不断地传述给一代又一代的珞珈学人。
【注释】
[1]参见沈中清:《工作报告——参与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设的回忆(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筑简史)》,1982年3月,第5~6页,武汉大学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年代号1982,分类号X22,案卷号6。
[2]参见沈中清:《工作报告——参与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设的回忆(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筑简史)》,1982年3月,第12页,第14页。
[3]参见皮公亮:《珞珈山上的第一栋房子——其人其事》,武汉大学校友总会编:《武大校友通讯》2007年第1辑,第65~69页;皮公亮:《珞珈石屋与任李二公祠》,《武汉文史资料》2016年第1期,第29~31页。
[4]参见夏道平:《石屋二老》,国立武汉大学旅台校友会编:《珞珈》第36期(1972年10月1日),第1~4页。
[5]相关研究可参阅刘文祥:《珞珈山:一座现代中国大学校园的营建(1928—1937)》,武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70页;刘文祥:《抗战前国立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选址征地考论》,冯天瑜主编:《人文论丛》2014年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81页。
[6]以上内容主要参见沈中清:《工作报告——参与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设的回忆(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筑简史)》,1982年3月,第12、15页。
[7]参见《国立武汉大学第一届毕业纪念册》,1932年,第122页。
[8]以上内容参见《国立武汉大学一览》(中华民国廿一—廿五年度),1932-1936年。
[9]参见皮公亮:《鲜为人知的“听松庐”》,《武大校友通讯》(2015年),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54~355页。
[10]参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十一),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原书无页码。
[11]皮公亮:《鲜为人知的“听松庐”》,《武大校友通讯》(2015年),第355页。
[12]参见陈诚著,何智霖、高明芳、周美华编辑:《陈诚先生书信集——家书》(下册),台湾“国史馆”2006年版,第453~454页。
[13]参见黄自进、潘光哲编辑:《蒋中正总统五记·游记》,台湾“国史馆”、世界大同文创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09页。
[14]参见《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一册(民国二十二年五月~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版,第400页。
[15]以上内容主要参见沈中清:《工作报告——参与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设的回忆(国立武汉大学新校舍建筑简史)》,1982年3月,第13页。
[16]缪培基:《王世杰武汉大学与我》,《珞珈》第88期(1986年7月1日),第6~7页。
[17]杨静远:《一个小女孩眼中的战前珞珈山》,台北市国立武汉大学校友会编印:《珞珈》第117期(1993年10月1日),第51页。
[18]参见《国立武汉大学1938年请郭斌佳主持收集战时史料便函及事务人员值勤表》,武汉大学档案馆馆藏国立武汉大学档案,全宗号6,年代号1938,分类号L7,案卷号88;《沿革概要》,《国立武汉大学一览(中华民国廿六、七年度合刊)》,1939年,第17页。
[19]参见梁敬錞:《开罗会议》,台湾“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第82~87页。
[20]参见庞森:《走进联合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页。
[21]杨静远:《一个小女孩眼中的战前珞珈山》,《珞珈》第117期(1993年10月1日),第51页。
[22]以上内容参见刘以刚:《漫谈武大半山庐》,《武大校友通讯》2009年第1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179页。
[23]参见《国立武汉大学一览(中华民国廿二年度)》,1933年;《国立武汉大学一览(中华民国廿三年度)》,1934年。
[24]夏道平:《石屋二老》,《珞珈》第36期(1972年10月1日),第1页。
[25]《蒋团长训话》,刘双平编著:《漫话武大》,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