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里腔和汪曾祺先生的拔丝羊尾
有一次夜读汪曾祺先生的书《五味》,读到先生在内蒙古吃手把肉,不禁垂涎三尺,特别是读到“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饭馆中吃过一次‘拔丝羊尾’。我吃过拔丝山药、拔丝土豆、拔丝苹果、拔丝香蕉,从来没听说过羊尾可以拔丝。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经化了。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更是忍不住食指大动,口水四溢。
先生说的羊尾巴,可是大香。我在北京一老爷子家里吃过他做的一样小吃,叫“蒸而炸”,就是用极其肥的羊尾油,和西葫芦一起调馅,用烫面包成大个的弯月形包子,上笼蒸熟了,再下油锅煎炸黄灿就得了,剥一头紫皮蒜捣蒜泥,添陈醋,这“蒸而炸”蘸着醋蒜泥,一口咬下,那个香啊!虽然很多人嫌膻味太重,但我倒不觉得,吃羊就得有点膻味才对,没有了膻味何必要吃羊呢?
虽然没吃过汪老爷子吃的这拔丝羊尾,但想想就美。油香肥腴的羊尾,再加上拔丝缠绕的甜香,一口下去,先是脆脆的淀粉糊的酥和甜,接着就是融化成液状扑鼻香的羊油,所以先生说的对啊,这口,宜供佛。
这道拔丝羊尾,让我突然想起了博山的一道甜品菜“琉璃里腔”来。“里腔”这个词很怪,只有博山人这么叫。其实所谓“里腔”是“里腔油”的简称,也就是猪油。猪油,又俗称大油、荤油,是猪内腔的油脂部分,所以博山人叫它“里腔油”。而“里腔”又分板油和花油两种,仅在猪膛两边排骨上的各一块油叫板油,而缠绕在猪肠上的油叫花油。做琉璃里腔要用板油,因为板油才够肥、够香啊。现在讲究的不多了,多用肥肉代之,却输了“里腔”那一种香。
挑白若玉雪足够肥腴的里腔肉,切寸长的条,鸡子儿两枚,磕入碗中,添生粉,和成浓稠得宜的蛋粉糊,把里腔条放进去拌匀。生炉火,热油锅,把被蛋粉糊包裹着的里腔条逐条下锅,炸两遍,直到金黄灿然,猪油在粉糊中似融非融之时,用笊篱把里腔条捞出。
在炸里腔条的同时,另起锅,用少许油,加大把的冰糖,来熬糖浆。这真是个功夫活,火候往往只在一瞬间,靠的全是厨师的眼力和经验了。炉子微弱的火苗舔着锅底,要小心地、慢慢地搅拌。一锅微微沸腾的糖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黄色的糖泡,慢慢由稀变稠,像一锅黏稠的琥珀。
当看到糖浆由浅黄色冒大泡转为深黄色冒小泡时,迅速端锅离火,放入同时炸好的里腔条,然后不停地颠翻炒瓢,使熬好的糖浆均匀粘裹在里腔条上。如果这时候盛盘上桌,就是拔丝的做法了。如果倒入瓷盘内,迅速用筷子拨开,不使其互相粘连,然后在通风处晾透,里腔条随着温度的降低,表面均匀地硬结成一层晶莹透亮的琉璃硬壳,然后装盘上桌,那就是这道琉璃里腔了。
这道琉璃里腔好看极了,棕黄透明,形似琉璃,若是晚上宴席,在灯光下,光影流转,熠熠生辉,妩媚得让人不忍下箸。而吃起来,入口,咬开,外壳酥而脆,咔嚓咔嚓地在唇齿间跳跃,酥脆之后,就是糖浆的甜,由舌尖层层递进,接着就是里面的里腔似融非融的油润丰满,香的啊!口水和着油一起流淌,那感觉是从口腔直冲脑门的幸福的眩晕感。
博山的这琉璃里腔和汪曾祺先生吃过的拔丝羊尾,在做法上,一种是拔丝,一种是琉璃;在食材上,一种是羊尾油,一种是猪板油;在口味上,二者却都是甜口,都是酥脆和油香。这琉璃里腔也算是和汪先生吃的拔丝羊尾在舌尖殊途同归了吧?
我突发奇想,如果汪先生吃到这道琉璃里腔,会如何评说?先生已逝,不好揣摩。那我说一句吧,如果说那道拔丝羊尾只宜供佛,那吃这口琉璃里腔,能升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