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酒最是风干肉

下酒最是风干肉

暮春,天多变。才熙暖了几日,倒春的料峭春寒又来了,刮了一日的风,就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春雨夜,清冷潮湿的夜,最适合的就是独酌一杯了。

宋代文人蒋捷写过一首词《一剪梅·舟过吴江》,最是贴切这春雨夜独饮的心境了,“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独酌,不是团聚,不是豪饮,所以下酒的,小菜足矣。花生蚕豆,香肠肉干,简单就好。下酒,我还是最喜欢家乡博山的风干肉。拈一片,鲜亮棕红的肉片,轻薄如纸而隐约透亮,逆着光,似乎可以看到肉的脉络,这一点倒和四川的灯影牛肉有些相像了。

而吃起来,口感却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边缘是有些酥脆的,一口咬下,酥得像要在嘴里跳跃,而再咀嚼,肉片内层却变成了韧韧的纤维的美妙,越嚼越有韧劲儿,所以就越嚼越有肉香了。味道呢,除了咸鲜香美之外,是花椒那种独特的椒麻香味儿,在口腔味蕾上麻酥酥的感觉,才是一片好的博山风干肉最迷人的地方。

所以这风干肉最适合独酌下酒了,慢慢地品,细细地嚼,越慢越嚼越回味越有味道。很多年前,我还很小时,邻居有个老爷子,经常在他院子的葡萄架下,支一个小桌,坐在一张躺椅上,一个人独酌。他拿一片风干肉,慢慢地掰着,撕着,嚼着,把用锡壶烫得温温的酒倒进一个三钱小酒盅,滋溜一声抿一口,咂巴咂巴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声响。旁边一个小板凳上摆着一个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播着京剧。听到兴起处,老爷子也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几句。一顿酒,老爷子能喝几个小时,喝完了,就在躺椅上小寐一会儿,那个美啊!有时见了我,他就喊我过去,笑眯眯地给我一片风干肉,笑眯眯地看着我越嚼越香。那滋味,那个老爷子,我至今难忘。

所以长大后,我也学会了喝酒,下酒呢,最喜欢的还是博山的风干肉。风干肉其实和肉干的做法很相似,不过是薄了很多,吃起来更酥香干脆一些而已。这也是博山人吃喝的讲究之处。

做风干肉讲究很多。三斤生肉才能做出一斤的风干肉,要用最瘦嫩的红润鲜亮、致密弹紧的里脊肉。挥利刃,剔除筋膜,把边缘修平,顺着肉的纹理,片成一毫米厚、四寸长、二寸半宽的大薄肉片。取花椒、精盐、白糖、料酒,融入清水调汁儿,把肉片放入腌渍,腌半个时辰,肉片入味。然后用上下透气的竹帘子(或者家里包饺子用的盖垫),刷一层清油,把肉片逐片平放在竹帘上,整齐均匀,不要重叠。风干而且要勤翻动一番,以免粘连。

等到风片风干到挺拔而富有韧性时,起灶,坐锅,热油(最好的是用花生油),将晾制好的风干肉逐片放入油锅。讲究的是要低油温炸,油温过高肉易炸煳,油温过低肉片又不易成形。肉片炸酥后,上浮漂在油上,如片片蝴蝶游弋,待肉片红润油亮,捞出,控油,放凉,撒五香粉末,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够讲究,也实在够香。

有一次,也是在家独酌,一边嚼着风干肉,一边饮酒,一边看一本小说《大染坊》。陈六子小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叫花子。“小叫花子来到一个饭店门前。这饭店的匾额黑底黄字,上写‘刘家饭铺’。两边的对子也是木质的,黑底绿字,上首‘博山风干肉’,下为‘八陡豆腐箱’。他刚想去掀饭店的门帘,一个穷愁的老者已经把帘子挑起。小叫花子一猫腰钻了进去,帘子落下。”

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的那个老爷子。回忆,像潮水般涌来,就像一条风干肉,轻薄透亮,久而弥香……正是:

风干肉,迎风响,

薄如纸,透光亮,

嘎嘣脆,扑鼻香。

温壶酒,喝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