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爆炒肉片和济南火爆燎肉

博山爆炒肉片和济南火爆燎肉

不久前,《舌尖上的中国》第三季热播,其中有一集讲了陕西菜“花打四门”:一锅之内,旺火热油,火花四起,翻滚四面,倒很是热闹。我承认鲁菜近些年有些式微,但用陕西菜的所谓“花打四门”做的一道醋熘白菜来讲烹饪手法和火候,我觉得稍逊鲁菜的烹饪手法和火候。

有句老话叫“食在中国,火在山东”,说的就是鲁菜对火的运用、对火候的把握和烹饪技法的要求极为讲究,也是影响了很多菜系的。火分烈、急、中、温、慢、微等火候,烹分煎、炸、爆、炒、滑、熘、烹、扒、炖、煮等技法。这是古人的智慧,也是几千年的历史赋予齐鲁饮食文化的恩泽之一。

爆是鲁菜最擅长也是比较考验对火的运用、对火候的把握的技法了。爆最常见的是油爆和汤(水)爆,鲁菜的油爆双脆和汤爆双脆最为代表。北京的爆肚,也属于水爆。再讲究的就是火燎爆,还有酱爆和芫爆。不管哪种爆,讲究的是鲜、嫩、香、脆四个字,所以对火候的拿捏是最关键的。

关于爆菜,油爆双脆和汤爆双脆我介绍过,再说说博山的爆炒肉片和济南的火爆燎肉。二者与“花打四门”一样,都属于“火燎爆”,但无论从用料还是烹饪等方面来说,讲究多了。

炒肉片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道家乡博山的菜,在博山四四席中,属“行件菜”,“大件菜”上过,酒过三巡,再上此菜,酸咸滑烫,鲜香热脆,胃口大开,又可浮一大白。博山四四席上菜顺序和饮酒是有密切关联的,这个我以后会说。

炒肉片是博山当地人的俗称,其实从烹饪技法上来说,属于鲁菜中的爆。博山的王颜山先生在《品尝漫话十五则》中说,“油烹火爆”“酸咸热脆”为“爆炒”。所以,这道菜严格来说应该叫作“爆炒肉片”。而凡属爆炒,均讲“两快:一是快在火候上,“几秒之差即高下有别”;二是快在吃上,“舍酒先吃”,并“一气吃光”。“爆炒”的“两快”都是为了不使肉类和蔬段“渗出汁液和水分,起腥味淡”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一是用足够的火候来“杀”,二是用酸咸的勾芡来“封”。

我曾夜读《博山饮食》一书,博山传统爆炒肉片是这样记载的:

“【主料】生猪肉三两。

“【配料】苔菜一两半,水笋一两,水木耳半两。

“【调料】油三两(实用一两),水生粉三钱,醋半两,酱油半两,盐、葱花、姜末、蒜片各少许。

“【做法】肉顶刀切片,加盐三分、生粉一钱调匀备用;苔菜切寸段,木耳裁开,同入沸水汆烫;水生粉调汁芡备用;少油温勺,再加油三两,油开,下肉片滑油,控入漏勺;锅加油二钱,投葱姜蒜,待葱黄,加醋一烹,投水笋、木耳、苔菜炒,放肉片,加汤芡急火炒匀即成。”

由此可见,以往炒肉片的配菜主要以苔菜、水笋、水木耳为主。现在博山的炒肉片,配菜丰富了许多,番茄、黄瓜、菜花、青椒皆可入菜,有物产丰富之因,也有节约成本之故,就像现在鱼香肉丝或木樨肉做法一样,亦是多了许多搭配。

大约20年前,我在博山税务街一家餐馆吃过一位老师傅做的炒肉片,至今难忘。老师傅是我朋友的叔辈,得以进厨房观其烹饪并听其讲述做法,与书中记载略有不同,实在有幸。

肉要后臀尖,要瘦中带肥才够香。切薄片,用盐、蛋清和生粉搅劲略养。番茄切块,木耳撕开,黄瓜切成象眼片,菜花掰小朵入沸水汆烫后用冷水淬过。

炒肉片时火一定要旺,锅务必热,炒必须快。起锅用油润锅后,加油,油温热后下肉片汆滑,控入漏勺;此时锅尚热,底油烧热,大把蒜末倾下,爆出蒜香,蒜末金黄欲焦之时,烹醋,醋入锅沸溅,将明火引入锅中,热油瞬间燃爆。油与醋相融相燃,醋的酸味挥发而去,醋香得以升华,所谓“吃醋不见醋”,才是炒肉片的精髓所在。这时投入番茄块、黄瓜片、菜花朵,还有汆滑过的肉片,快速拨炒,让火继续在锅中翻腾,给肉片再火燎上一层燎烟味道,加一小碗香醋、酱油、盐、糖、淀粉兑好的芡汁,颠勺出锅,这才是一道博山人说的那种有醋香、有蒜香、有燎烟味的好吃的炒肉片。

吃炒肉片一定要趁热,吃的就是滑烫,稍稍凉却,肉片便会发硬,蔬菜不再清脆,芡汁会澥汤影响口感。而且我吃炒肉片时,不喜欢用筷子,要用勺子,一勺下去兜着肉片、木耳、蔬菜,还有酸咸滑烫的芡汁,大口下去,才够爽。

济南有道老鲁菜,叫火爆燎肉,也是好吃得很。火爆燎肉和博山炒肉片一样,都是火爆,火燎爆,而味道是略有不同的:博山水质硬,所以饮食中多以酸来中和,菜肴酸味也重;济南依泰山、傍黄河,水土厚重,菜肴多喜咸鲜。以爆炒腰花来说,博山爆炒腰花味酸咸重,和济南的酸中微咸有些微妙的变化。所以,博山炒肉片的味道是酸咸热脆的,而火爆燎肉讲究的是酱香醇厚。

一本1959年3月由济南市商业局编印的《济南名菜》,是当时征集的厨师手写版的复印本,很是珍贵。其中,济南名厨彭珂写的一道“火爆燎肉”,读来很是让人垂涎:

“【原料】猪臀尖肉(去皮)十二两(作者注:原文如此,估计有误)。酱油一两,甜面酱五钱,料酒五钱,香油三钱,葱姜丝蒜片共一钱,植物油二两。

“【做法】猪肉洗净,片薄片,长一寸半,宽八分,厚半分;加葱姜丝、蒜片、甜面酱、酱油、料酒、香油拌匀腌渍十分钟。炉火升到十成热,坐炒勺,加植物油二两。油不能过多或过少,过多则不易燃着,过少则容易将肉燎焦,所以必须准确地掌握用油的数量。待油烧到十二成热,立即将调好的肉片倾入,这时火苗沿锅沿直上,引燃锅内的油,火苗高达二尺多高,必须急速用手勺拨动肉片,并很快颠翻炒勺,使肉片在这火势熊熊的沸油中,半燎半炒约三分钟(作者注:原文如此,估计有误),盛出,与大葱甜面酱同上。

“【特点】香嫩味美,略带燎煳的焦味,颜色紫红,为饮酒佳肴。此菜制作时火要大、油要热,技术要求高,初操作者双臂须用布裹住以免灼伤。”

看着这菜谱,不用去厨房,也能想象到这火气熊熊的场景,想象出彭珂师傅的举重若轻:炉火正旺,一只炒瓢,被火光闪闪的旺火包裹着,热油沸腾着,青烟浓浓,热浪滚滚,腌渍好的肉片下得锅来,热油溅起,引得火苗进入锅中,顿时火焰高涨,冲天而起,肉片在锅中“滋啦滋啦”,声如裂帛。彭珂师傅用一只手勺,不停地拨动肉片,炒瓢也在随之前后左右翻动,锅底熊熊旺火,锅内火焰腾空,火焰裹着肉片、裹着炒瓢如同一条火龙般飞舞,谓之“飞火”确实贴切,火盘旋许久,突然戛然而止,一盘火爆燎肉出锅,被盛在盘中,肉片还在兀自颤抖战栗着,这是肉与火的缠绵,也是肉与火的最好的涅槃。

我是吃过一次好的火爆燎肉的,也是在十余年前刚到济南的时候了。那时候还有一些会做也肯做这道菜的老师傅。半肥半瘦的猪臀尖肉,被燎炒得卷了角,呈半窝状,半紫半红,油润光亮,吃来既有爆炒之脆嫩,又有火燎之味香。再来一杯酒,一定要高度白酒,咂一口酒吃一块肉,那感觉都要成仙了。酒喝好了,来几张单饼,用章丘梧桐大葱切一碟葱白,再抹薄薄的一层甜面酱,卷上,就酒足饭饱了。

这道火爆燎肉,我好多年没有再吃到了。一是会做这道菜的师傅很少了,能精准把握住火燎菜火候的人是少之又少了。既要鲜嫩又要燎焦,而且要精准地炒到九成熟左右,所欠火候用菜的余热来熟透,食客吃到嘴里恰到好处,但还不能过火,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到的。二是做火燎菜,一般都用单柄炒瓢,弧形底或是平底,为的就是翻瓢轻便,灵活自如。现在大部分餐厅用的都是双耳圆锅了,别说火燎菜,就是煎、扒、塌菜也都做不了了。“火在山东”,得有好的炒瓢才得以实现啊。现在鲁菜式微,不谈别的,自己的“枪”都丢了,还谈何继承传统创新鲁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