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博山砸鱼汤,一条鱼的酸辣第二春

闲话博山砸鱼汤,一条鱼的酸辣第二春

闲话,就是不怕啰唆,不怕跑题,信马由缰地说。今天,就闲说博山的“砸鱼汤”。

博山人的宴席是有讲究的,一席宴会的结束通常都是要以一条鱼来收尾的。譬如,海参席是“参打头,鱼打尾”,燕翅席就是“燕窝、鱼翅打头”,依旧还是“鱼打尾”,就是家宴友聚,最后也要烹条鱼上桌。旧时,因博山地处山区内陆,交通不便,鲜的海鱼不易得,湖河鱼中鲤鱼倒是吃的多,一则图鲜,二来还图一个“‘礼谊’(鲤鱼)往来,年年有‘余’(鱼)”的好彩头。

而且博山宴席上菜是有规矩的。诚如袁枚说过的“上菜之法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待菜过了五味,酒也就过了三巡,压轴的鱼就端上桌来。摆鱼也是有讲究的,鱼头要朝着主宾。吃鱼那也是有规矩的,得喝酒,叫“鱼头酒”,讲究的是头三、尾四、腹五、背六。无他,就是图个高兴热闹,巧立名目也为了能让客人多喝几杯,宾主尽欢嘛。

酒酣耳热了,就饱腹胃疲了。袁枚在《随园食单》就曾经说过:“度食客饱则脾困矣,须用辛辣振动之;虑客酒多则胃疲矣,须用酸甘以提醒之。”这时候,就需要一碗香热、辛辣、酸甘的博山砸鱼汤来开开胃了。

博山的规矩里,吃鱼,鱼头是要留下的,鱼肉呢也不要吃尽,为的就是做碗砸鱼汤。盘子里剩下的鱼端下去,大师傅用醋烹锅,下一碗高汤,用大勺将鱼头、鱼骨砸碎下到锅里,使其更易入味,用胡椒提味,糖提鲜。汤滚了,甩个蛋花,砸个酸辣鲜甜的鱼汤,有汤鲜,有醋酸,有椒辣。端到桌上,一碗鱼汤下肚,醒醒酒,就又能接着多喝几杯酒了。要是有人吃恣了,要求再砸一遍,大师傅就把做菜剩的一些食材,如肉皮、香菇、玉兰片等也凑进去,甩个蛋花,就又是一遍。要是想再砸一遍,大师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估计就该抡着大勺出来急了。

有个笑话,说有个博山人到外地某大饭店吃饭,吃了条清蒸鱼,说端回去让厨师砸个汤。厨师也是个博山人,一听有人要砸鱼汤就知道这位是山东老乡。砸鱼汤喝完了,又让厨师再砸一遍汤,厨师闻言即知这是淄博老乡到了。二遍汤喝完,端回去又让厨师再砸个汤,厨师大喜:这是俺们博山人来了。

这是个杜撰的笑话,听来笑笑罢了。不过砸三遍鱼汤这事儿我们还真干过。年少时有一次几个人喝酒菜不够了,就把一条鱼砸到第三遍的时候,厨师出来给我们送了一个菜硬炸肉,说:“兄弟,知道你们没菜了,给你们添一个硬菜,这个鱼也实在没什么鱼味儿了,就别砸了吧?”事后想想,真够出洋相的。

这砸鱼汤说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还是很有些讲究的。中国烹饪协会主编的“八大菜系丛书”中有一本《鲁菜》,其中记载了砸鱼汤的做法:“将鱼盘内的余汁和鱼的头、尾放入汤勺内,用手勺把鱼头砸碎,再放清汤500克、酱油5克、盐1.5克、白糖2.5克、烧沸后撇净浮沫,撒上香菜末5克、胡椒面2.5克,盛入汤盘内即成。此汤香气扑鼻,有酸、甜、香、辣、咸五味调和之美。”

而在我的理解里,这砸鱼汤,味型就是鲁菜里酸辣汤的味儿,脱胎于醋椒鱼,与山东海参和乌鱼蛋汤是一样儿的。我爱吃这一口,所以在家吃剩了鱼也常做这砸鱼汤。我的做法:起灶坐锅,油热,下一把蒜末。蒜是和酸甜口特别相宜的,就像蒜爆肉味型一样,待蒜末金黄时,烹一勺醋,这叫炝锅醋。醋入锅沸溅,热油瞬间燃爆,油与醋相融相燃,醋的酸味挥发而去,醋香得以升华,所谓吃醋不见醋。然后加一碗热水(若冷水则腥)把鱼头、鱼骨倒入锅内,捣开,点几滴葱椒泡过的绍酒去腥,以陈醋、酱油、精盐、胡椒粉、白糖提味增鲜。汤沸,打去浮沫,磕一枚鸡子儿,甩蛋花,再沸,浇一次出锅醋,使酸香更醇馥。最后淋入香油,撒上去叶的香菜段,酸、辣、甜、咸、鲜五味复合,一道博山砸鱼汤就得了。

我爱吃胡椒的辣,所以喜欢胡椒先加并久煮,色重辛辣,要是不喜,就出锅时再放。要是还嫌寡淡,觉得汤不够鲜味,更讲究点,还可以加些海米、香菇来提鲜,这就更好了。不自夸地说,我做的砸鱼汤还是挺好喝的。舀一勺,趁着热,吸溜下肚,鱼肉爽滑鲜美,鱼汤香热酸咸微辣回甘,丝丝入味,又酸又辣又鲜。这条鱼啊,到了博山,砸一遍,就在舌尖上焕发了酸辣的第二春。喝完这碗砸鱼汤,热汗淋漓,又可以浮一大白啊。

讲究起来,这砸鱼汤最好是用清蒸或者油淋的鱼来做,才是真的好,因为鱼汤的魂就在这个“鲜”字上,吃的就是鱼的鲜味儿。济南人是用糖醋鱼来砸鱼汤的,八大菜系丛书之《鲁菜》记述汇泉楼饭庄“糖醋鲤鱼”做法时,说:“按照传统习惯,鱼吃完后,还要用其残骨做一碗味美适口的砸鱼汤,酸甜清香,爽口去腻,兼可醒酒提神,别有风味。”

但窃以为此举不妥。所谓味道,应该分为“味”和“道”,烹饪“道”理不对,“味”必然不对。试想,一条裹了厚厚的粉糊油炸过的鱼再砸鱼汤,必然失之油腻,哪儿还有鱼的鲜味可言,而粉糊煮泡于汤中,必然失之黏腻,哪儿还有汤美可言。一条被浓甜大酸勾芡的鱼,必然失之甜腻,哪儿还有调味的余地?一家之言,又是闲说,不做地域争论。所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我说说自己理解的道理罢了。

除了做法,博山砸鱼汤的名称也是有些争议的:有口字旁“咂”字之说,也有石头旁“砸”字之言,也就是“咂摸”味道与厨师用炒勺将鱼头鱼骨“砸”碎使其入味的争议。我是支持第二种,也就是“砸”字之说的。一般吃完了鱼,都是跟店家说:“去‘砸’个鱼汤。”从这层意理上来说,“砸”鱼汤才是对的。还是那句话,“味”和“道”,“道”不对,“味”必然不对,烹饪如是,名字亦如是。

既然是闲话,那就再多说几句吧。写到这博山砸鱼汤,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有一处写了有一次宋江和戴宗、李逵去琵琶亭喝酒的事: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

宋江……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长,已定这鱼醃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醃的,不中吃。’……

“一霎时,却辏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

这段文字说明了一个事儿,宋江虽出身为郓城小吏,但家境阔绰,养尊处优,吃喝应该也很是讲究,还真称得上个美食家,忽然就“心里想要鱼辣汤吃”,而且鱼上来后“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当戴宗问道:“兄长,已定这鱼醃了,不中仁兄吃。”宋江回答:“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可见宋江对于美食也是极有见解的,嘴也是蛮刁的。

窃以为这道“加辣点红白鱼汤”和博山砸鱼汤应极为相似。辣椒在明末清初才传入中国,《水浒传》虽然写的是宋朝的事儿,但作者施耐庵却是元末明初人,所写食物多有明时风俗,而胡椒是唐朝时传入中国的,初时很是珍稀,到了明时民间方才食用。所以这辣说的绝不是辣椒,窃以为说的就是胡椒。而现在鲁菜很多菜品中关于“辣”的味道也都指胡椒的辣,而“点红”,我猜测应该是加醋,醋为红色。“白鱼汤”应该说的是鲜鱼,因为湖河鱼多为白肉,“白鱼汤”之说也说得过去。

胡椒、陈醋、鲜鱼,味道酸、辣、鲜、香,也是酒后做一道来开胃提味醒酒,这活脱脱就是一道博山砸鱼汤啊。突发奇想,这辣鱼汤和砸鱼汤的“辣”和“砸”是不是与某些地方的音韵演变有关系呢?不好说。

既然闲话砸鱼汤,再多说几句。

我年轻时,很是喜欢摇滚乐,博山也出了不少摇滚歌手,如“冷血动物”乐队谢天笑,汪峰的“鲍家街43号”乐队的贝斯手王磊。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曾经采访过他们,还写过几篇报道。最近写关于砸鱼汤的稿子,突然发现博山出了个“放虎归山”乐队,用博山方言说唱了一首《胡叨叨》,其中还唱到了砸鱼汤:

“老板,给(jǐ)俺砸锅鱼汤啊换。”“好嘞!”“老板,再给(jǐ)俺砸一遍换。”“打上两个(guò)鸡蛋啵?”“行昂!”“热乎乎那鱼汤有辣乎乎的情感,咱淄博人的憨厚朴实都咕嘟在里边,哈不够滴砸鱼汤,是一碗又一碗,像咱百姓的幸福生活一天又一天……”

虽然写的唱的还很稚嫩,但还挺喜庆、挺好玩的。特别是乐队的名字“放虎归山”,嗯,作为一个网名叫“王老虎”的,我挺喜欢的。

又是一篇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