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来,杭女士的日常生活枝节比常人大为减少。她习惯于白天睡觉,晚上失眠。时间比属于她的人民币和别墅里的空间更显富余。比杭女士的生理期更规律的事之一,是她每月要去四次医院。她对新搬迁的市医院甚至比本院职工都熟悉。心内科在几楼,皮肤科在几楼,化验室在几楼;星期一消化科哪个知名主任坐诊,外科又请了北京上海的哪个专家周末来手术,她全部了然于心。甚至,哪个院领导退休了、调走了,哪个医生得了劳动模范奖章,她也大概知道。这没什么好奇怪,她每次上医院都要逗留两小时以上,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的宣传栏边度过的。宣传栏在产科楼下的花丛里,从那儿一抬头就看得见三层产房那些粉红色的窗户,有时也隐约听见新生婴儿的哭声。产科楼下的花坛边有一溜七八个宣传栏,健康育儿的知识占了一半,另一半是院务公开的专栏。她习惯于获得这些知识,所以一期不落地看。里边的错别字和病句她也发现过不少,都一一记在本子上,这得益于她早年做过印刷厂的校对。医院当然也有微信和网站,她从不在那些地方获得信息,早花的眼睛和若有似无的头痛影响她畅快地从小屏幕上阅读。
只要去医院,她一般不分季节戴着深灰色口罩,一副大框变色镜,裹着一条冗长灰白色旧纱巾。身上衣服鞋子有选择地朴素到底,整个人的装扮努力与医院环境契合,都透着些许冷峻、不苟言笑、哀痛的成分。
这副装扮并不是她日常的全部。如果几年前在办公室里遇见她,你也许会不认得。那时,杭女士并不排斥华服丽装,不过这样的例子近年来越来越少。对杭女士来说,生病的时候显然应该与健康时有别,衣服本来就像是情绪的皮肤,她那身装扮只代表特定的时间段:她生病了,身心需要有效庇护。而这份不幸,她又不想被别人窥视。
一看她这身打扮,老公就知道必须马上更换声调,减少动作,放轻手脚,把拿起的公文包暂时放回鞋柜上去。
“怎么了,又胃痛了?”他关切地问。
“哪天不疼,哪儿不疼?不是头痛就是胃痛。唉……真不如死了好受。是整个背部,从左肩胛一直痛到尾椎那儿。一会儿是一个点痛,一会儿又整个背部都痛。”杭女士已穿戴好看病时的行装,这会儿先费劲地用手支撑着沙发坐下来,叹着气说。
“昨天,你回来时还好吧?有没有摔着?”
“摔是没摔过,只是下午从五一路十字路口经过,前面窜出一个人,那个死老东西,都怪他——一个脏兮兮搬水泥的老头子。我踩了急刹车,脖子向前耸了一下,当时也没觉着怎么样。今天一起床就觉得受不了了。”
“那个地方要开慢点,标明了礼让行人的,前后都有摄像头。”老公体贴地把手放在她脖颈下方,轻柔按了两下。
“不要你碰,你是那个死老头子派来的?用那么大的劲?我礼让他,他礼让我没有?本来就想碰瓷的,哼,我要是蹭到他一下,准会赖上我。”杭女士的腔调转换,明显释放着怒气。
老公无奈地放下手,只能用饱满的眼光来安慰她。看着她如何一手按腰一手撑沙发,无比坚强地站起来。她自己把门前杂物柜里的病历包拿出来,那里面有两年来全部的就诊记录,她把各种检查及诊断记录一页页地粘在A4纸上,加了封皮,标注了页码,装订了厚厚的两大本,这是每一次看病时必带的资料。
“要不要我陪你去看?或者让小张带你去?”老公缓步跟上去,低眉垂眼地问。
“死了也不要你去陪!”杭女士摔门而出。是的,自从那一次老公重复了刘主任的话,说她的胃确定不会有问题之后,杭女士就不要老公陪着去看病了。她本能地确定老公与刘主任一样,没有真正关心她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