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再大一些,我对五奶奶家不再那么惧怕。尤其听了奶奶对我讲的关于她的一切,心中产生奇怪的亲近感。隐隐明白五奶奶与别的女人确有不同之处。一辈子干守男人给予的称谓养护他的孩子,任凭命运像云一样来去无踪,留给自身永生的隐痛和外人永远难解的谜团。仿佛有一道闪电划破我心灵的黑幕,光亮瞬间照醒一些东西。那究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满满登登的。在夜里,我第一次将奶奶疲倦又变形的小脚抱在怀里,以前,都是她为我暖脚。这双脚令我产生许多联想,一种混乱、迷茫和难过在大脑中左冲右撞,起伏跌宕。第二天醒来身边若没有奶奶,我便急着找她。奶奶一天又一天地老去,蹒跚、佝偻,我害怕她像村里年迈的老人一样,死了被埋进南洼,亦步亦趋跟着她,懂事到主动搀她去五奶奶家串门。

那时的五奶奶快八十岁了,牙口倒坚实,高兴了能将干豆子嚼得有声有色,这在老年人中极少。她和儿子早就分家单过,把地留给他种,只在年节送些粮来,但薅草、搂柴火、拾麦穗、剥玉米这些小活一点不落。那时的院落也干净,墙根栽着月季花,满院飘香,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奶奶说她浪乎得很,有天锁院门忘带钥匙,还敢爬墙头。见到我,五奶奶进屋抓了一把瓜子,说我长成大闺女俊了,又说我小时候一到她家玩,哭得哟,全村人都能听见。我的脸红一阵儿绿一阵儿,随她们走到后院。菜园子种着秋黄瓜,地上爬满吊瓜秧,秋蚂蚱在草丛中不停蹦跶,阳光欢快又耀动,东一簇西一簇的,给菜园披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那具空棺材,经过近十年的风雨侵蚀,破烂得不成样子,板漆脱落,盖板不知所踪,像被寒霜打倒的叶子,再无往日的神气和威慑力。五奶奶随意地将手探进破棺材,竟捧出一堆吱吱乱叫的小老鼠儿。我是怕老鼠的,却觉得这些小老鼠肉生生粉嘟嘟得怪可爱。原来,五奶奶的“床铺”给老鼠占了去。奶奶笑说棺材变成老鼠窝了,我跟着笑,萦绕心头的阴霾随之烟消云散。棺材不再代表死亡,反而像一个嫩黄瓜,充盈着水灵灵的新生和希望。

一晃又是二十年,石塘村里无数个我奶奶、五奶奶似的老人,随着时光流逝,一个个老去,死去。岁月不因她们超常的勤奋止步,村子沿着时间前行。它变了,历经人间的生离死别和大自然的雨雪风霜,一日日颓废下来。曾经的房屋、道路、围栏没了,一株株枣树、杨树、香椿树没了,在院中鲜活的月季花、指甲花和爬山虎也没了。废墟成为老院的代名词,掩映在岁月中保持惯常的沉默,在夜晚暗自神伤,发出长吁短叹。“空心村”外在的衰败显示出内在的荒凉和疲惫。年轻人一个个离开了,晃动在小路、地头和屋檐下的只有日渐衰弱的老人。就连我的奶奶,也由于无人照拂被迫离开村庄。唯五奶奶坚守着,陪村庄一点点老去、死去。先是牙齿、头发,尔后是指甲、肌肉和骨骼,最后是她的声音、眼神和意志。她萎了,小了,衣服四下钻风,走起路来,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再无气力打扫庭院侍弄蔬菜花草。终于,五奶奶和那张素净一辈子的木床一起,用独有的方式终结了老院,也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如此高龄离世,走完几乎一个世纪,是为喜丧。送葬的村人奔向南洼,以哀哭、跪拜等古老的习俗,完成了五奶奶一生的命运轮回。雪花极快地遮住埋葬她的土堆,盘旋、飞舞,带着眷恋和伤感,冲淡着村庄的孤寂。此时,不仅五奶奶的孙子,就连观望的乡人,也因个人情感的某种缺陷获得共鸣,涌出无尽的悲凉,继而产生一种归属感和宿命感。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在《故乡之歌》诗中说:“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我们将长眠在她那苦涩的泥土之中。”奶奶也说,人这一辈子,像极了春夏秋冬。冬天一到,老人便没了精气神儿,该趴窝的趴窝,该上炕的上炕,该土埋的土埋。诗人的意思,我懂。奶奶的意思,我更懂。一年四季,春有小孩子的蓬勃鲜嫩;夏有年轻人的旺盛热情;秋有中年人的成熟稳重;冬有老年人的凄凉孤独。落叶归根,人老了总得入土,没人逃过自然规律。她们活着,代表久远时代的余烬未熄灭,尚有温度在手。她们死了,则是某个旧时代旧习俗的了结。如同读过的一本书,听到的一个故事,日行夜走,除一声喟叹,再也记不起任何实质性内容。

奶奶被困在城市的高楼里,听到老姐妹的离世,只能用浑浊的眼神去凝望悲伤。奶奶太老了,失去哀痛的能力。她离开村子时曾不住嘟囔,没家了,再没家了。进城后,奶奶彻底脱离了大地,与泥土、庄稼、田野和风没有了关系,如今以寄居者的新身份,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间,试图追忆老院、老屋、老树和老友。但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被时光掩埋,被岁月冲淡。一切都远了。奶奶在钢筋水泥、雾霾噪声的包围下,只能以坐着、站着、躺着的姿态,静待明年冬天的雪花重回大地。

(王珊,女,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等作品发表于《鹿鸣》《大地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