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病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最知道心痛。杭女士鄙夷一切伪装的关切,拒绝一切潜藏嘲笑的温柔眼神。她小心翼翼伺候着自己的病,病像个在她身体里长驻的坏脾气孩子,顽皮地游走,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跟她捉迷藏,经常变换面孔吓唬她。对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能怎么样?她只能格外温和地善待它,拿出更多的时间面对它,生活中耗费气血的事情她都尽量避免:全木地板的清洁用艾罗伯特全视野洁地机,换电池清理垃圾仓也不必她动手;洗衣机是卡萨帝全自动子母机,她只把换下的衣服放入收集箱就可以了;一日三餐两餐有专门保姆照料,庭院里的枯叶自有人清理,宠物狗哈米只有洗过澡的那天她才会抱一抱,自己的车子保养洗车年检一类也有司机小张帮她弄。因为身体的原因,单位里是老公打过招呼的,她一个月只要去两三天露一下脸,从不处理什么业务,绩效和工资一分不少。
她嫌饭店里的菜不干净,所以不请客,不聚餐,尽量不去饭店吃饭,家里的碗筷每天要蒸煮三次。不刷微信,不上微博,最讨厌人家在朋友圈炫耀美食和健康,手机一天要用酒精擦拭六遍。她不去美甲室,不去汗蒸房,不练瑜伽,不跳广场舞。因为在宾馆的房间里睡不着,她几乎从不出远门。哪怕是五星级宾馆,她也能从床被上找出五毫米以下的小小污点。早年她老公还没有位高权重的时候,她勉强地出差过一两次,每次都带着自己的床单被罩,在宾馆里不洗澡不穿塑料拖鞋,度一日如一年。总之,杭女士想方设法防范一切病毒和细菌,榨汁机一般慢慢榨干了生活中的多余部分。
杭女士外出最多的目的地是医院,对她而言,那里面总有一种宗教般纯粹而严肃的安全感。医生护士白衣飘逸,普遍带着职业紧张感的倦怠表情,言语沉缓。他们总是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病者,表情、动作、脸色、语态都能泄露你的情况,你身体的病在医生面前就是探头露脑的猫狗,他们一眼望过去就能发现它们,不必都要通过各种仪器和检查单来认定。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绝对权力,真让人迷恋。
杭女士的注意力一到医院就高度聚集,身心有某种具有仪式感的紧张和兴奋,高度敏锐地应付着一切。她不是那种只会愁眉苦脸的病人,她意志坚强,准备面对各种最坏的结果,就像战场上用光了子弹必须面对面拼刺刀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