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西辽河

记忆中的西辽河

王福山

忘记了是哪位哲人曾说过,一个人如果不断地复习自己经历过的往事,那原因只会有一个——他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去年五月二十五是我七十岁生日。真是巧极了,从那天开始,每次去辽河公园打拳,我总是身不由己地急着先到河边,似乎要在迷茫中寻找什么。可静下心来仔细想,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到底是在找啥。是那平静如镜的水面?是那跳来跳去的青蛙?是那清脆悦耳的喜鹊叫声?是那吸进一口就爽透全身的新鲜空气?是那从河床飘过来的淡淡的鱼腥味?……我真的说不清楚。或许过去西辽河的这一切,我都在寻找。

大东北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想起河边那夹着沙粒和雪花的北风,年老的我真有点打怵。加上疫情的缘故,我宅在家里整整三个月没去河边了。这仨月,在海市蜃楼般的睡梦中,在睡前和醒后的脑海里,常浮现小时候一些挥之不去的西辽河情景。

每逢中秋过后,大地里的高粱、玉米等高棵农作物全部被割倒,在天高地阔的旷野中,西辽河在河床上慢悠悠地流淌。天空湛蓝,大地遥远,西辽河则细长、清浅、消瘦。无声无息的它在云淡风轻之中实现只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那长流不息的河水没有污垢,没有黑泥,没有杂质。往水下瞧,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底或黄或白小米粒大小的均匀的沙粒。每次去对岸打柴火、挖野菜返回时,我都忍不住将双手合并成瓢状把水捧起来喝。只要喝进一口,疲惫的身体一下子精神起来了。尽管这水稍稍有点涩、有点腥。大堤西坡有个生产队的菜园,管菜园的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大爷。他常常到河里挑水浇菜地,据他说用西辽河里的水浇灌出来的菜,比雨水浇的、井水灌的好吃。有一次我打柴火返回路过这里,这位并不相识的大爷看我又累又饿的样子,就从黄瓜架上摘了两个黄瓜给我吃。那黄瓜真的太好吃了,既鲜、还脆,又有点甘甜。那是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黄瓜,之后再也没吃到过味道如此鲜美的黄瓜了。

入冬后,河道里经常刮起西北风,风大时还发出呜呜嗷嗷的声响。那风卷着细沙在河床上翻滚向前。面对狂风来犯,那些曾经健壮的蒲草、曾经绿茸茸的莠草、曾经繁茂的蒿子、曾经无所顾忌的打碗花,包括曾经齐刷刷、硬撅撅,甚至有些骄横的碱草,在冷风昼夜不息的鞭笞、摧残下,或是东倒西歪地跪倒在河滩,或是横躺竖卧地趴在堤角,或是翻滚着四处逃窜,或是“阵亡”在沙坑里。在这狼狈不堪的情形中,唯有那谁都看不上眼的野苇草,在浅水里、在冰面上、在沙滩上,个个都像久经沙场、不屈不挠的老兵,豪气满满挺起纤细瘦弱的身躯,同肆虐的大风进行顽强的较量。凶恶的寒风也曾把它们吹弯,甚至弯到快接近地面,可它们从不趴下,还会趁着狂风的空隙倔强地重新站立起来。它们扬起长着稀疏花白头发的头颅,面对东南方向,迎接每天的朝阳,迎接即将回归的春天。每到冬天,这野苇草遍布西辽河滩和封冻的河水中,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了。过往的行人,没有谁能把它们看上眼的。可就是瘦弱的它们,倔强地挺直这腰板,陪伴着西辽河迎接风雪严寒的挑战。它虽不叶茂,但是根深。我曾多次试着把它连根拔起,每次都是把它薅折了,可那根还是牢固地留在地下。有个好奇的同学,想知道它根系到底扎在土里有多深,挖到一米半,可还没挖到根部的最底层。每每浮现它们迎风而立的样子,我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清廉、坚韧、自信是啥样子,似乎还明白了啥是对故土执着的爱。

我下乡插队在离城里近80里的一个偏僻乡村。离我们生产队3华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有个汽车站点,回家单程票价是一元钱。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50元,我们知青一年也赚不到200元,谁也舍不得花这个钱。探家来回,多数是徒步或是乘方便的大马车。记得插队后不久的一天,我们几个探家的集体户同学想返回生产队。在大车店找到了路过我们屯儿的一台马车,想借个方便。可是赶这个车的“老板子”说什么也不答应。好话说了无数遍,可他“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就在我们就要彻底失望的时候,站在旁边好半天没吱声那个相貌堂堂、声音洪亮的人发话了:“董老四,你今天咋这么娘们唧唧的。咱做人仗义点成吗?这些街里的学生撇家舍业下乡插队,他们可都还是孩子啊,这么小就离开父母到咱农村,多不容易啊!能帮就帮帮他们。你空车没拉啥东西,行个方便,能累死你啊!”“行,行,行!好,好,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我们如愿了。马车出了城,过了铁路道口,在快到西辽河大桥时,这个被称为“董老四”的车老板子对我们说:“知道帮你们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在占双辽大名鼎鼎的‘乔老五’。在伪满时,他跟于海川于司令在咱双辽这儿打过鬼子。这老哥们为人特别仗义。前年夏天大暑刚过的一个连雨天,我的车就在这儿翻到了泥里。正赶上他也路过这里,不但帮我把车拉出来不说,还帮着我把东西从泥水里搬出来,装上车,一直忙乎到天黑。他不光是心眼好,乐意帮人,他赶车的把式在全县可是拔嘟嘟哇,不论什么不好走的路都难不倒他,这些年就没听说过他赶车打过误。那赶车的技术,真神了。那天,那车在我手里‘打了误’,可他大鞭子一甩,一声吆喝,那拉车的马个个绷齐了套,就把车拽出泥里了。真是不服不行。”“说实在的,没他发话我还真不拉你们。”“哎,细想想,做人还真得像乔老五那样啊。”

其实,这个“董老四”说的西辽河大桥桥头这段路我是很熟的。这段“泥水路”可是当年西辽河夏天一景儿呢,每天南来北往的行人,都在这儿看一会儿热闹。暑假时我常来这儿。在这段路上,凡是人强马壮的车,老板子把大鞭一甩,啪啪几下,人和马一鼓作气就雄赳赳地从泥水中冲过去。这时旁观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好喝彩。多数马车也能对付赶过去,但每天还是会有几台车陷入泥水中。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在桥头歇脚的车把式们,就都会磕掉烟袋里没抽完的旱烟,一哄而上。有的把自己的马换上,有的帮着装卸东西,有的在泥里帮着推车,有的帮着搬石头运土垫道……那场面,还有点“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意思。

小时候我对西辽河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字——瘦。水瘦、草瘦、河床瘦,就连过往行人都瘦。令我稍有“胖”感的只有那个大铁船里的铁锚。双辽市区原来的名称是郑家屯,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水旱码头,这可是科尔沁草原与辽河平原的连接点,也是与关内经济文化交流的通道。沿辽河经过14个小码头,最终可以到达营口入海。现在西辽河公园这地方,就是当时的郑家屯码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还行船呢。我小时候儿来河边玩儿时,就上过停靠在这里的那艘不知废弃多少年的汽艇。船舱里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锚,看上去很大、很胖、很有分量,像大写的T。这里没人看护,舱门也没上锁,旁边也没贴“行窃者必重罚”之类的告示。上船来玩的孩子很多,也有不少大人也光顾这里。直到1965年这艘船被拖走,这个“胖”锚一直锈迹斑斑地躺在原地。现在每当我去西辽河公园打拳,每每看到大坝上铁链被锯断盗走的新痕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锈迹斑斑“胖”锚,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王福山,吉林省双辽市人,中华诗词协会会员、吉林省诗词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在《诗刊》等刊物和书籍上发表,创作的七绝《农民工思母情》在第四届“诗词中国”传统诗词创作大赛中获得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