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戗风岭
马道衡
时令大雪。
晚。在戗风岭脚下扶贫的小吴在微信圈发视频:戗风岭下雪了。车灯光攉开雪幕,打出个光洞,雪飞飞扬扬。光洞里车辙蛇行,路旁房屋与电杆切割斜飞的雪。远山白了头。
戗风岭是恒山108奇峰之一,扼晋北、晋中与冀中咽喉。
恒山横亘北纬39°42N′。北纬40°,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分水岭。恒山感冒,戗风岭必打喷嚏;戗风岭飘雪,恒山肯定极寒。戗风岭在恒山108峰中最矮,为什么最奇,竟成了恒山温度风向标?披阅历史,发现好多有趣踪迹。
唐河古名滱水。
《水经注》曰:滱水出代郡灵丘县高氏山,即沤夷之水也,出县西北高氏山。《山海经》曰:高氏之山,滱水出焉,东流注于河者也。其水东南流,山上有石铭,题言:冀州北界。故世谓之石铭陉也。其水又南,迳候塘,川名也。又东合温泉水,水出西北暄谷,其水温热若汤,能愈百疾,故世谓之温泉焉。(高氏山即北岳恒山。石铭陉在戗风岭。)
20年前登恒山,站主峰天峰岭顶俯瞰,戗风岭浮现岚霭中,隐约峥嵘。一河蜿蜒北来,汇入天峰岭与翠屏山之间金龙峡水库,从库坝泄洪口奔泻而出,北行几里汇入浑河(古崞川水)。查资料方知,戗风岭北麓沟壑之水北汇浑河后,西走几十里进入朔州应县,在怀仁市汇入桑干河,再返回大同境内,从阳高进入河北。在河北怀来县接纳源于内蒙古高原的洋河,流经北京汇入官厅水库,汇入永定河,在天津奔入海河怀抱,入渤海。
戗风岭南麓沟壑之水,汇合成唐河,随恒山南麓山势左弯右套,一路欢奔,进入山西灵丘,经河北省保定市涞源县、唐县、顺平县、定州市、望都县、清苑县,在安新境内汇入北方内陆名湖白洋淀,后入大清河,在天津汇入海河,注入渤海。
孪生姊妹,一向北呼啸于黄土高原,一向南奔腾于恒山南麓,最后,不约而同嬉戏向东,戏耍于华北平原,流经内蒙古、山西、河北、北京,在天津海河拥抱,相携入海。
世界就这样。戗风岭许多同袍兄弟,诞生于一所土屋,戏耍街巷,奔跑田野,风雪滋养,岁月灌浆,快乐成长,走向城市,甚至跑到外国,老了回归戗风大地。
戗风岭区域常年干旱。乡民春夏季向龙王等诸神祈雨播种、灌浆庄禾,秋天就唱大戏感恩社神护佑五谷丰登。村人鼓动会头点北路梆子经典剧目《走山》。内容是:明熹宗时,魏忠贤谋位,约文武百官过府画押,天官曹模不服,全家问斩,曹模及夫人自刎,家人曹福保护曹模女玉莲奔大同投亲,途经四十里广华山,天降大雪,曹福保护玉莲翻山,支撑到曹夫楼病死,打豹兵护送曹玉莲至义父李德政府。魏忠贤又假传圣旨捉李德政问斩,副将张守信约会十四路兵进京讨魏,忠贤被杀,曹模平冤。
舞台上,旋风搅雪裹挟着两人旋转,曹玉莲东倒西歪,曹福挽她胳膊抗击风雪。曹福白胡飘飞,怒目虚空飞雪。玉莲悲愤蕴满唱腔灌注水袖,裹风挟雪劈面刮来,脸颊生疼。我问父亲为啥村人看这么悲情的戏,父亲说,广华山就是戗风岭,大同曹夫楼就是曹福冻死的地方。人们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喜欢这类戏。
家爷爷讲,清末叔高祖去大同府应武举试,过戗风岭,鹅毛雪骤降。天苍苍,山茫茫,分不清哪儿是山哪儿是路,驴低头嗅吸牲畜留下的气味,白汽霎时凝在驴笼嘴,驴昂首“呃—咴—呃—咴”嘶鸣,腿颤抖着一步一顿,一步一挫,后腿弯曲收缩下蹲,驴蹄铁掌滑行冰雪路面,驴一屁股坐在冰雪上。叔高祖拉驴挪到山神庙避风雪,夜蜷神案,梦中演刀法,山神指点招数。清晨,雪霁天晴,叔高祖按山神指点演习一番,跪神像前许愿中举后祭刀报恩,牵驴下山,一路顺风到达大同府演武场。轮到叔高祖,演武失手,刀堪堪掉落,鄙叔祖奋发神威,脚尖钩回刀柄,踢刀飞起,按山神指点演示,果中武举。归来,依誓将80多斤大刀祭供神像手中。
家父讲,在浑源中学读书,周六早晨步行归家,周日背干粮返校,多次被风雪困于戗风岭,夜栖山神庙活命。
20世纪90年代,某年正月学校通知提前返校。大雪纷飞不能行,电话请假,被告不许。走!天地弥漫雪雾,风雪扑打脸颊,刀削般疼。蹚雪上公路等车,省际市际长途客车还运行,想大车肯定翻不过戗风岭,就问询到一辆中巴。车在山路滑行,雪借风势狠冲车体,车窗外粘了层黄雪,司机递我银行卡,我刮挡风玻璃上凝霜,他睁大眼睛透过还留存冰霜的玻璃,判断路上雪堆及虚凹处实况。车轮打滑空转,滴溜溜转,车尾横滑,悬于沟壕。司机招呼我下车,他把着方向盘,我推车,把车调正。他说:“冻成冰棍了,快上车。”司机随车的滑行调节坐姿,腿脚小心控制离合器与脚刹,握紧方向盘操纵车躲避雪堆与虚凹处。胳膊肌肉绷紧形成紧张气场,把我的心拽离心窝,悬吊喉咙。一路忐忑,挪到戗风岭下小道沟村,公路上趴满车。我下车步行过岭,司机苦劝:“没等攀上山顶,就冻僵了。”我执意下车,他扔给我一件油迹斑斑的军大衣。我裹紧衣服,出车门,风雪劈脸打来。低头躲避,风卷雪钻进脖窝,冰凉顺脊梁下流。我打着寒战,套上军大衣,缩脖抱肩顶着风雪前行,脚踩下去陷入雪中,一个脚窝,一个脚窝,挪到戗风岭脚。回望来路,脚窝歪歪斜斜,异常清晰。这就是我从出生以来的成长足迹!暖流涌出心散漫百骸,直传脚趾,勇气陡然升腾。抬头寻路,白茫茫世界,哪儿有山哪儿有路?攀越戗风岭只公路可走,公路劈开山体,山壁凸出,公路就甩向悬崖,悬崖有沟壑,山壁必定凹回。车行公路时,车左顶擦山壁右轮胎压着悬崖边。我盘旋而上,沟里旋搅着风卷雪,人被旋得趔趔趄趄,只能顺风跑,要么蹲下抱石头稳定身子。休憩片刻,头皮脖颈腋窝的汗渐渐变凉,不敢停留,咬紧牙关攀爬。攀爬?哪里迈得开腿?只能蹚雪走,腿成了蹚雪器,好在雪虚没结冰。快到山腰,背着篓子的山民拄着降龙木(恒山特产六道木)蹚开雪壕,兜售背篓中的方便面与开水,我顺雪壕走。风卷走公路外弯的雪,脚步快起来,但不敢迈大步,以防滑下山崖。公路内弯雪堆积老厚,我不小心掉进雪虚掩着的水涮坑。背篓山民见了,呼喊同伴,喊叫着拉我出来。快到山顶,精疲力竭,腿脚麻木得没了感觉,一步踏空又滑进大坑,呼喊被风搅雪卷到空中,随风消散。呼喊到精疲力竭,我委顿倒地。
洞窝风。将息一会儿,脸生暖意,搓腿脚到伸缩自如。脑海闪现童时雪地扣鸟场景:棍子支草筛子,筛下撒把谷子,细绳绑住木棍,雪掩细绳,攥绳头藏谷禾干草堆,等鸟来啄食上钩。奓着黑毛的麻雀叽叽喳喳飞旋,试探没有危险,飞落雪地,迈碎步写着“个”字,离草筛子几步之遥,放慢速度,颤巍巍走近草筛,歪着头,一愣一顿伸缩脖子,端详草筛子及周边环境,一边警惕地斜睨草筛子,一边坚定走到草筛下啄谷粒。我兴奋拉绳,草筛子“啪”扣住麻雀。麻雀眼神惊慌,扇翅扑腾。麻雀被煤粉染得黑不溜秋,没有夏秋时的毛光水滑。小伙伴呼喊,和泥巴裹着烧了吃。我说麻雀也是一条命,吃麻雀就是吃你兄弟。他们问,那你逮它干吗?我张口结舌,憋红了脸。我逮住麻雀干吗呢?冬天不是养鸟的季节,我也不吃麻雀。我突然喊,我为好玩!我喜欢逮麻雀时那份紧张,喜欢麻雀走进草筛底时那份得意,喜欢趴在干草堆里的舒适感,喜欢闻干草的气味,喜欢草筛扣住麻雀心底涌上来的成功感。他们目瞪口呆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好像我是外星人!心底闪现春天网水白灵儿,夏天掏鸟蛋裹了泥巴烧了吃的场面。我享受那种成功感,尽管我不吃烧鸟与烧鸟蛋。我慢悠悠地抓谷子喂麻雀,看着它看我的慌张眼神,看着它看谷的渴望眼神,看着它翅膀震动的样子,心涌出热流。我突然厌恶我的这种优越感,扬手放飞它,它猝不及防,愣了下,扑扇着翅膀下坠,快触地啁啾一声,振翅飞起,贴干草堆飞走。我们相视而笑,扛起冰车,呼叫着跑向河道。雪飘落脸颊,倏地钻入皮肤,凉丝丝的惬意。我们找硬实冰面滑冰车。雪掩盖冰面,看不清冰面裂纹,冰车快速滑行,突然掉进冰窟,棉裤立马被冻成铁皮贴着身,棉鞋僵硬成壳。赶快回家,大人责骂着烘烤衣服,把冰车锁进柴房。在家待得住?我跑到邻院,央求本家哥哥带我到野外套小兽打野鸟。哥哥挎枪,我拿套小兽的铁丝,冒风雪向戗风岭走。哥哥专走雪地,时不时蹲下查看野兽飞禽脚印,判断刚走过啥野兽飞禽,判断它们走向哪儿。“看,梅花脚印是野兔的。野兔蹦着走,一蹦几尺。专走自己走过的路。”随脚印走到圪针林,挽铁丝套儿系在圪针棵上。哥哥在雪地寻找鸟爪印,判断啥鸟及走向、路径,跟踪了几百步,蹲在土塄下,往枪里塞火药捣实,说:“你蜷着避避风。”他趴土塄上观察。好长时间没动静,哥哥就那样凝视着圪针林。我悄声问:“肯定有野鸡?”哥哥点点头,让我别出声。我两手搓耳朵儿、脸颊。他踢我,我小心探出头,一只野鸡从圪针林慢慢踱过来。野鸡血红脸颊,白而弯曲的喙尖儿,黑素蓝脖,肩部褐色羽毛泛着金色,斑驳着白椭圆点,腹部粉色羽毛。野鸡翅膀黄色羽毛泛着黑点,背部淡蓝色羽毛泛着黑点,尾羽由淡粉渐渐转向褐色,一圈一圈黑纹逐渐加深,小心翼翼探着脚,脖子一伸一缩,头左顾右盼,翅膀微张。“轰——”,哥哥扣动扳机。野鸡扑腾起翅膀,一头栽倒,血染红腹部,染红了雪地。我心底涌出一股悲凉,呆呆看着野鸡脖子一起一伏,挣扎着翅膀。它的眼神露出不解、失望。哥哥推我,取野鸡去。我爬上土塄,提溜起野鸡,它已闭上了眼。它不愿意看我?!我会污染它的美丽眼睛,会污染它的五彩羽毛,会污染它美丽的心?我不想打鸟套小兽了。慢慢走向圪针林,一只野兔突然从脚下蹦起,惊慌失措地下落,像踩在跳板一样弹起,在空中画个漂亮圆弧,脚轻点雪地再蹦起,梅花脚印好看极了。野兔脚点在套儿里,蹿起时脚被细铁丝套住,越扑腾细铁丝越抽紧。我想放了它,跑过去,哥哥说:“让它扑腾,扑腾到筋疲力尽就不扑腾了。”野兔雪白的毛扑腾得一绺一绺的,粘上了泥渍,红眼珠泛出泪水。我心生悔意,是我央求哥哥来打猎的,野鸡野兔才遭杀的。
哥哥说:“这只野鸡卖给温泉疗养人,够妹妹的书费了。”
“我以为你还煮着吃呢?”
“哪舍得?听说不让打猎了。妹妹的书可能读不成了。”
“让我爹免了妹妹的书费学费。”
“你爹够照顾我们了,交了五把笤帚顶了学费。不让打猎好。山里没野兽没野鸟还叫山?听润芝大爷说,他年轻时,擦黑起来挑水,快到井台,听到人的呻吟及呼哧声,嗅到了臊气。定睛看,一匹狼咬拖着一人。他丢下水桶操扁担拍狼,狼叼起人脖上迎扁担。润芝大爷躲避人,手一偏,狼放了人向崖头跑了。那时狼多得进村。还记得前年秋天咱们到后梁拾茬子,对面沟沿蹲着那匹狼?瘦骨嶙峋,耷拉着舌头,眼巴巴看咱们。那是我见的最后一匹野狼了。”
“听说村前那条沟里有狼和豹子呢。”
“前几年的事儿了。”
我吃过狼肉。那天夜晚,叔奶奶闪进我家,跟母亲嘀咕了一阵,给兄弟们每人半指甲大物事儿。“快吃。”物事像爷爷旱烟锅掏出的黑色黏稠烟油,我疑惑地问是啥,肉香已钻进鼻孔,勾出体内蛰伏着的馋虫。饥饿压倒一切的年代,敢择食?我果断把散发肉香的黑物事塞进嘴,还没咂摸出味道,就囫囵着滑进喉咙。奶奶满意地摸摸我的头说:“蛋儿,你吃了狼肉,不会出疹了。”
肚子随着脑海中的狼肉味咕咕叫起来,我咂咂嘴,口渴万分。老辈人说,人遭冻会出现幻觉。我刚才出幻觉了?顾不得咂摸狼肉味道了,赶紧爬起,曲曲腿,僵硬如棍。慢慢搓腿,掬雪抟了吃。得想法爬出去。伸展胳膊,哪里有着手处?突然外边有人呼喊跑动。我呼喊着救命。风卷白毛雪旋成柱状,卷起砾石、雪片、冰碴,掠过头顶,连同我微弱声音,向峰顶高速旋转。人在大自然面前不如一草芥的重量,草芥能扎根土地,向地心钻,吸收水分营养生长。人只能顺应自然的喜怒哀乐。我攥雪球向坑外扔。背篓山民趴坑口看,“呀”了声,跳下坑,托举我到坑半壁,另几个山民伸手拉我出坑,搀扶我到山窝,泡面递我,我推脱,他笑着说:“肚子咕咕打鸣了,还推脱。别把我们背篓人想得那么坏。一碗面10块,没多要。”看着他们被风雪淬红的脸庞,我羞赧万分。
“你下崖真危险。”“那司机要钱不要命,这么大的雪还出车。”“他也是身不由己。果子园煤矿的车,翻过岭就回煤矿了,碰到大雪封山。点儿背。”“幸亏甩雪窝了,要平时甩出车窗,肯定摔在石头上,不死也残了。”“晴天路不结冰啊。”“你滑溜,能溜下那么深的崖救他。”“那司机有良心,硬给钱,我硬不要,他说,您玩命救我,不拿这钱,我睡不稳觉。咱下岭喝酒暖暖身去。”我方明白刚才他们为什么呼喊。吃方便面后力气大增,我拄着降龙木攀上峰顶。伫立雪峰,极目天舒,体会“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意境。担忧、艰难一扫而光。俗语云:戗风岭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大风骤吹,云消雪霁,阳光穿透氤氲着的白气,闪烁七彩幻光,唐河峪盆地就是蒸锅,群山馒头静卧蒸笼,氤氲着水汽。跟着说笑的背篓山民下岭,想他们的勇敢,胸荡浩气,脚下生风。“啪”滑了个屁墩。想起童时在河槽冰面上打滑儿,摔倒后坐冰面滑行,我坐了书包在冰雪路上滑起来,出溜下岭。上城里接应车返校。
十几年前某周日,某生没按时返校,打电话问家长,说已送上车,得知孩子没按时到校,说肯定雪阻戗风岭了。我们租车去找。我问,到哪租车?讲了雪阻戗风岭山民救我的经历。我说别担心,山民会帮助孩子的。晚8点,电话响了。“老师,我被雪阻戗风岭。住在村民家。放心吧。”
反复播放小吴晒的下雪视频,想政府早实施《野生动物保护法》了,野兽禽鸟该出没了。可十几年了,我很少在野外看见小兽野鸟这些山精灵。这些年,戗风岭的雪也成了稀缺品!下雪给人们惊喜。
戗风岭区域盛产优质动力煤、膨润土、铁矿石和恒山黑花岗岩。十几年来,不法官商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大型推土机、挖掘机、铲车呼啸山野,乱挖滥采,庞大的汽车运送黑金(煤炭)到各煤台,运销东南亚、台湾等地。
那年暑假回老家陪父母,爬上戗风岭顶,停车观看,唐河像玉带蜿蜒南去,山峦柔美面庞被削得面目全非,愤愤然驾车下岭,公路依河蜿蜒,河床堆满狰狞石头,沟沟川川淌着黄稠脓水,恶臭飘进车里,关闭车窗,忍着溽热驰行十分钟到了戗风岭姊妹山千佛岭,堵车了。山民拦领导车告状:耕牛接二连三死去,肯定喝了花岗岩矿废水,请领导关闭花岗岩矿。领导致电相关部门调查,说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
老家村口铁粉厂、花岗岩厂耸立着传输架,传送黑白石头。磨铁矿石咔嗒咔嗒声、削切花岗岩的尖锐声,刺得鼓膜生疼,天空飘着粉末,让人烦躁。急急驱车进村,路边矿石锋利尾料刮了车门,只得徒步入村。尾沙堆积过山头,河床黄水泛滥,发出刺鼻味。村口赫然停放着一口棺材。阴气森森砭入肌肤,额头沁出冷汗。父亲说:“今儿你月尚叔叔安鼓(人去世第三天一种祭奠仪式,相关亲戚来烧纸),去烧烧纸钱吧。”并念叨几位叔叔莫名离世。我想,他们住村头靠近尾砂山,沉淀废水属重水,渗入水井,他们喝了能不得病?
几天后,县里通报千佛岭牛死亡调查结果:牛喝了磨花岗岩铁矿石废水而亡。政府下令铁矿花岗岩矿停产整顿。
网上疯传航拍的恒山照:郁郁青山满目疮痍。戗风岭西正沟山峰被劈成阴阳头,山林被砍伐,植被剥离,山岩裸露着癞头疤,山峦已没有起伏曲线!沟壑填满碎石与尾矿粉末!河床淌着黄色水流。
驱车回老家陪父母过年,过戗风岭,见山神庙侧停着的铲车驾驶楼上挂着牌子:紧急救援。收费面议。电话××。据说,救援车碰到外地车求救会狠宰一刀!
戗风岭山神庙保佑过曹玉莲,庇护过鄙祖马举人,现在为什么不庇护草木小兽野鸟,为什么不庇护戗风岭的生态?戗风岭人庇护过进城读书的苦孩子,舍命救援过掉山沟的运煤车司机,拒绝感谢钱,现在为什么收费救援?
好多山峦被削,河流要么干涸,要么流淌毒水,植被剥离,树木鸟兽不再,人心不再!
我明明知道戗风岭是不知道人间沧桑的。
环境风暴刮起。县主要领导和几任分管矿产副县长被问责。市里拨资1亿,复垦大幕拉开。各单位分片负责,各种机械拉土运水,奋战一年。
那年春天回老家,沿路拉水车、运送种树物资和树苗的车呼啸而过。山坡上人影绰绰,白灰鱼鳞坑排列分明。
秋天,带朋友游览悬空寺。在山脚碰见学生家长老柳提溜着两只野兔。“老师,三请不如一碰,走走走,回家吃野兔肉去。”我说:“您打猎?这可犯法!”他憨厚笑笑:“您是不知,野兔糟蹋庄稼呢。您看看那块黍子。”田畴就像块调色板,方的、弧形的、月亮形的地块各有各的颜色。红高粱、栗黍子、黄玉米、黄谷子、褐大豆。谷子随风起伏。我顺指点望去,他那块黍子不是平展展的,好几处凹痕,是被野兔啃咬的。老柳剥兔皮,洗,剁,入锅煮,加了几段黄芪。秋天的野兔肉极嫩,黄芪味糅合肉味,穿喉过肠,冲刷掉沉积肠道壁渣滓。
2019年春节,到恒山主峰天峰岭后山迎喜神,女儿突然竖指唇边,蹑着手脚走向灌木丛,探头看后,掉头低声说:“鸟!”我定睛看,灌木枯叶下雪地蹴着一野鸡,蜷缩身子尾羽耷拉,翅羽泛着暗紫光贴紧身体,胸脯白羽毛泛黑,突然昂首伸脖,头顿一下,歪着头再顿一下,黄瞳闪烁惊慌。我屏住呼吸,拉住前行的女儿。野鸡渐渐松懈下来,迈着轻盈碎步钻进灌木丛深处,一个个“个”字排列蜿蜒进灌木丛。久违了。野鸡!女儿兴奋地说:“野鸡真美!”山里孩子竟没见过野鸡。我何尝不是十几年没见过野鸡呢?
仰望巍巍天峰岭,松树带郁郁葱葱,惆怅又欣喜。有野鸡了,环境向好。
去年11月7日,书法家郭普兄发圈晒照片:山野木栅上空三个人字雁阵,一条捺线,三条撇线。人字?也是一字!雁阵激活我日渐惫懒、僵硬的心!好久没有享受过心跳感觉了。留言:在哪?有雁?好生态!他回复:驻戗风岭乱窝铺村扶贫。晨起呼吸新鲜空气,听得嘎嘎声。第一次遇到,以为是谁家养的鹅,旋即一想,熟悉的小村没有羲之之好者啊?即近声愈鸣响,举目欣然,撞见雁阵。第一组五个人字雁阵。大约过了六七组,谓之大观。
我推开案头书本,长长舒口气。鸟儿终于回来了。
毛茸茸的雪丝滑落脸庞,凉丝丝的。昂首看:天峰、翠屏二峰披雪,龙山披雪,东山发电大风车臂搅雪纷飞,搅得周天寒彻!
屏幕跳出雁巍兄晒的小城地标圆觉寺塔顶之铁鸟。
是啊。圆觉寺始建于金正隆三年(1158年),砖塔顶那只候风铁鸟看够了八百六十年间恒山的茏葱与锈迹斑斑。文友向奎留言:浑源之将兴也,鸣于塔巅。
即鸾鸟,凤属。《国语·周语上》中有:周之兴也,
鸣于岐山。向奎妙语解读雁巍兄的诗配画。这还真对应了我的想法。
2019年4月,我的《鸟》刊在《散文诗》,表达对恒山区域鹰、雁、天鹅离开的遗憾,呼唤她们回归。现在野鸡光临恒山,大雁回归戗风岭,翠屏山下野兔成群,大雪日下雪,自然生态要恢复了,满目葱茏、鸟儿问答、野兽出没指日可待,狼也会奔驰戗风岭的。
小吴是我的学生,现在是名警察,常驻戗风岭脚下青磁窑乡扶贫。我留言:约个时间去你那儿看雪去!
(马道衡,山西省作协会员。小说、散文散见《阳光》《大地文学》《黄河》《美文》《都市》《牡丹》《散文诗》《北方作家》《散文诗世界》等刊。《记忆深处的鸟》入选漓江出版社《2019年度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