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雀
董增文
夜很静,只有远处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啁呀啁呀的鸟叫声。时值中秋,一轮皎洁的圆月嵌在水蓝色的天空,冷冷的月光让远处小镇的轮廓依稀可见。玉米已经收完了,田里光秃秃的,纵横交错的田埂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一阵秋风吹过,飘动着几分悠悠的凉意。
秋生躺在一堆半干的青草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秆静静地望着明月。中秋的明月在很多人眼里是充满浪漫和诗情画意的,然而在秋生眼里却不是。一个没有生机的人无论看什么都看不出诗情画意来。在秋生的眼里,中秋的月亮是孤独和萧索的象征。
秋生家就住在镇上,本来也是幸福的三口之家。自从一年前父亲患急病去世了,这个家也就变了个样。母亲整天沉迷在麻将台边,已没有面对生活的勇气,后来又和一个摩托车维修铺的光棍小老板好上了,此后更是不记得回家了。对此秋生并不怎么怨恨母亲,他和母亲的相处一向都不是很融洽。在他眼里,母亲只是一个可怜和无知的女人。
秋生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而且是在外婆那里念的书。直到一年前高考落榜了才搬回家里住。因此秋生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
秋生从外婆家回来后找不到事做,在这个镇上除了种田的就是做点小生意的,这些事情秋生都做不来,整天闲着没事的秋生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在镇上到处游荡,于是镇上的每一条街巷和周边的田地里都能闻到秋生沮丧的气息。
其实秋生也想过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闯荡,然而他始终找不到下定决心的动力。他觉得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对于未来,秋生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又是中秋节了,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秋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迈着浪荡的步子向镇上走去。
镇子不大,到处充满了田野的气息。由于今天是中秋节,街上倒也热闹。只是这一切在秋生眼里毫无意义。
秋生家住在一栋两层的楼房里,楼上住人,楼下是一个店面,现在租给一个外地人开发廊。秋生母子俩就是靠每月收来的房租度日。由于这个镇上物价便宜,而且除了吃穿外也找不到其他的消费,因此母子俩倒也衣食无忧。
秋生回到家的时候,只有八点多钟,母亲没有回来,屋里冷冷清清的。秋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渴了,拿了个杯子去倒开水,却发现开水瓶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几天都没有生火了,哪来的开水。秋生狠狠地在沙发上踢了一脚,又重重地坐回沙发上。
秋生最后想到了楼下的发廊。怎么说自己也是房东,讨杯开水喝总不成问题吧。于是他站起来下了楼。
秋生走进来的时候,发廊里没有生意,只有理发的女人独自坐在椅子里,她对面的小平板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部韩剧。
发廊女对秋生的光临有些意外,她微笑着问秋生:“你要理发吗?”
“我家没有开水了,所以……”秋生有些难为情。
“哦,喝开水是吧?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去倒。”发廊女说完进了里间。
秋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打量着发廊里的摆设。这房子虽然是他家的,但自从改做发廊后他还是第一次进来。发廊里只是稍稍装修了一下,摆设也很简单,东墙根是一个长长的壁柜,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壁柜上放着理发的工具及一些洗发水之类的东西。还有北墙上挂着的刚刚进来就已看见的那个小尺寸的平板电视机,除此外就是两张理发的椅子及放在门边的一张木排椅,别无他物。
这时发廊女已端来一杯开水放在秋生的面前。
秋生本来打算喝完水就回家睡觉的,但发廊女给他倒的水很烫,没法喝。于是秋生只能坐在椅子上等开水凉。
毕竟秋生和发廊女还很生疏,因此两个人不说话坐着觉得很尴尬。
最后还是发廊女打破了沉默:“你妈妈这两天到哪里去了?这个月的房租她还没来收呢。”
“我也不知道。”秋生生硬地回答。
“你妈妈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整天都不见她影子。”
“我不想谈起她。”秋生有些窝火。
于是发廊女就不问了,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这让秋生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发廊女又说:“不如我给你理个发吧?你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可是我没有带钱来。”秋生说。
“不要紧,免费的,反正现在也没有生意。”发廊女说着将理发的围布围在秋生身上。
于是秋生就坐在椅子上任由发廊女摆布。秋生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以前在女人面前不会这样的,今天不知为何在这个发廊女面前觉得十分腼腆。
发廊女洗头的动作很娴熟,也很细心。这时秋生才开始在镜子里打量起这个发廊女来,她看上去已有三十来岁了,比自己要大七八岁,五官端正,有几分清秀,厚厚的脂粉依然遮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她的头发染成黄红相间,并且烫成卷发,整体看上去显得很成熟却饱经风霜的样子。
“你很久没洗头啦?头发这么脏。”发廊女忽然说。
秋生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不知怎么回答。
“那以后到我这里来洗吧,反正都是现成的。”发廊女看出了秋生的尴尬,很热情地对他说。
“嗯,好。”秋生应着。
“你叫什么名字?”发廊女又问。
“秋生,冯秋生。”
“秋生?你是秋天生的?”
“是啊,前几天才过了生日。”
“我叫梅怡。”发廊女自我介绍。
“梅姨?”
“是梅花的‘梅’,心旷神怡的‘怡’!”发廊女解释,“不过我这年纪,你叫我一声姨也差不多。”
“好家伙,光你的名字就占了人家便宜!”秋生开朗了很多,“我看我还是叫你梅姐的好,你还没那么老,要我叫你姨?”
“好吧,随便你。”
头发理好了,秋生在镜子里照了照,果然精神了很多。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他一口气喝完了那杯开水,然后又向梅怡说了些客套话,乐颠颠地回家睡觉去了。
那一晚秋生睡得很香,几年来他从没睡过这么安稳。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秋生刻意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然后出了门,他要到母亲那里去要生活费。
走到楼下的时候,秋生朝发廊望了望,发廊还没有开门。一股淡淡的失落感在秋生的心里油然而生。但他并不太失望,他知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后来的日子,秋生便逐渐和梅怡熟了起来。秋生并不是个缩头缩尾的人,对他来说,和梅怡交往成了他唯一的快乐。他不愿放弃自己寻找快乐的机会。
秋生还和从前一样,依然经常在街头巷尾和周边的田地里晃荡,但他并不像以前那么空虚了。他从外面晃荡完回来后就会到发廊里坐上一会儿,和梅怡聊聊天,帮她搞搞卫生,客人多的时候,还会帮着招呼一下客人。秋生心里清楚,他自己很寂寞,他需要一个人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在发廊枯坐一会儿,看着梅怡给人家理发,也比待在家里充实得多。
冬天来了。冬天是很冷的,而且它让寂寞的人更寂寞。
秋生的母亲依然整天混在新对象那里,家里依然很冷清。由于天冷的原因,秋生也很少出去逛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发廊里。
发廊里没有生意,秋生和梅怡并排坐着发呆,脸朝外,隔着门玻璃看着街上的景物。街上没什么人,这么冷的天,大家都愿意待在家里的火炉边。地上的枯叶被风刮过来又刮过去,不时唰啦啦响一阵。两只黄狗在街上来回寻找食物,低着头到处乱嗅。树上的叶子都掉完了,光秃秃的,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你知道对面的树上有几只麻雀吗?”秋生忽然问梅怡。
“现在五只。”梅怡幽幽地说,“我都数过三遍了。”
秋生侧头望着梅怡,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只有我才会数,想不到你也会。”
“如果你经常这么坐着发一两个小时的呆,你就会发现你还会做出更出格的傻事来。”梅怡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很无奈的样子。
“你说这么冷的天,这些麻雀不待在窝里,跑出来做什么。”
“因为麻雀和其他鸟类不同,它们不会做窝,没有能力做窝,而是到处找窝,找不到窝的就睡在树枝上。它们是典型的流浪者。”梅怡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门外。
一段沉默。经过这么些天,他已经适应了这种沉默,不像以前那样会显得尴尬。现在的沉默让他们感到祥和。
“你怎么会想起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开发廊?”秋生又问。
梅怡想了一下,说:“你不觉得这里很清静吗?这里的人淳朴善良,而且山清水秀,我挺喜欢这里的。”
“你说你是山西人,为何不在本地做?或者到广东去做生意也会好很多呀。”秋生打破砂锅问到底。
梅怡又不说话了,望着窗外。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说:“我十几岁就去了南方,在那里待了八年。其实南方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那是一个生存竞争十分残酷的地方。”梅怡停了片刻,才又接着往下说:“在那里人们很容易迷失方向。我……我就是在那里做错了事,不可原谅的错……”
又一阵沉默。秋生不是傻子,他能大体猜测到梅怡所指的“做错事”是什么,但他并不觉得不可原谅。在秋生看来,什么样的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什么人都有可能暂时迷失方向,就像他自己一样。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天气更冷了。这天秋生一直睡到中午,起来吃了餐饭又钻进了被窝。他当然没有睡着,但他除了躺在被窝里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今天梅怡一大早就有事去城里了,发廊没有开门。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秋生实在躺不下去了,他忽然好想见梅怡,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陪着梅怡静静地坐一会儿。
于是秋生爬起来下了楼。
发廊的门关着,秋生的心沉下去了。难道梅怡今天不回来了?秋生不死心,他走向前去拍了拍门。门竟然开了,梅怡探出头来惊讶地望着秋生,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只想来坐坐,睡不着。”秋生说明了来意。
“进来吧,外面雪花还在下。”梅怡让秋生进去后关上了门。
梅怡也没有睡,她竟然有一个小收音机。她在听一支流行歌曲。这支歌秋生也经常听,但今天听起来觉得很感动。他在门口的木排椅上坐了下来,没有说话。梅怡也没有说话,认真地听着歌。
过了好久,梅怡忽然站起来,对秋生说:“我来帮你洗头吧?”
秋生没有回答,只是觉得鼻子酸得难受。
梅怡洗头的动作依然那么娴熟,那么认真,那么温柔。秋生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镜子里转来转去的梅怡。
梅怡帮秋生洗完头后,又拿风筒细细地吹干,她说这么冷的天头发不吹干会着凉的。正吹着就有一滴眼泪从梅怡的脸上滑落下来,落在秋生的额上。滚烫的眼泪。
秋生说:“梅姐……”就说不下去了,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但他是真的很想哭,这种哭对他来说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梅怡放下手中的风筒,把秋生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抱得很紧,抱了很久。
第二天,发廊没有开门。
卷帘门的上方,蹲着两只被风雪打湿的麻雀,正在温存地互相梳理着土黄色的羽毛。
(董增文,男,山东诸城市人,山东省作协会员,在《山东文学》《都市》《作品》《时代文学》《厦门文学》《草原》《当代文苑》《辽河》等刊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