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另一件事与保姆有关。现在的保姆三十多岁,农村出身,除了皮肤白一些,别无长处。眼不大,又是单眼皮。鼻子不高,还向一侧倾斜。说不上丑,但也算不得俊,男人看过一眼转脸就会忘记,杭女士即使不化妆也甩她两条街。杭女士年轻时杨柳细腰,淡眉薄唇,五官精致——现在虽增了些病弱之态,却也过目难忘。还是回到月嫂的话题上,因为老公给的钱比她做月嫂还多,就给聘来了。人很聪明,会开车,会用复杂电器。干净利落,做一手好菜饭,尤其是面点花样繁多,品相口味俱佳,很得老公赞赏。没别的意思,只是赞赏而已。她一个离婚带孩的农村妇女,只上过初中,又不在家里住,杭女士从没在她身上展开过联想。
这个脸相老实、话语不多的女人很会照顾人,杭女士住院期间与她相处甚欢。晚上杭女士睡不着,总止不住要想哪些人在这张床上住过,也许住过的人中也有死在这间屋里的,这样一想就更睡不着了。保姆很了解杭女士的心思,住院之初把屋内所有家具擦洗消毒了一遍,没有用医院的被褥,全套从家中拿来。在床被之外还买了一个专业睡袋,让女主人身体尽可能与环境隔离。她们有几夜聊的话多一些,保姆主要讲她贫穷的童年和忍受家暴的不幸婚姻生活,也讲她艰辛又幸福的育儿经历,种种难以言表的母子情深、相依相存的难忘画面。现在儿子已上高中了,成绩很好,是她活在世上的依靠和骄傲。杭女士听得很认真,很投入,还忍不住陪着她叹息两声和抹了一两下眼角,直到慢慢地睡着。保姆就是这样稍稍改善了杭女士的睡眠质量,实在功不可没。
因为和保姆有了这样略显温馨的接触,杭女士在心理上感觉亲近了几分。那一次保姆带她回家沐浴,经过离医院一站路远的一处低矮的小黄楼时,随意地用手一指,说了一句:“这是全市最大的养老院,老奶奶就住这里。”杭女士不知所云,应付着点了下头,保姆又说:“她快不行了,恐怕撑不过今年。”
快过年了,天很冷,杭女士已经裹上厚围巾穿上灰大衣戴上了大框眼镜,她扭过头不解地又问了声:“谁啊?”
保姆很温和地对她说:“是黄奶奶啊,您的婆婆。”杭女士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几乎忘记了她有个婆婆还活在世上。真奇怪,这两年她一直在家养病,没怎么出去过,怎么连一次都没来过这里?等车子过了红灯,又开过了一条街,她用手碰了碰保姆的胳膊说:“开回去。”
保姆问:“开回医院吗?”杭女士薄唇轻启,细声说:“开到那个地方,我去看看老太太。”
养老院是一处楼房改建的,能动的老人没处去,三三两两坐在走廊里。黄老奶奶在三楼VIP房间,足有三十平方米,一张大床,屋里还有空调电视。一个护理员戴着口罩正在拖地,空气里满是烘热的尿臊味还有大便味。老太太已不能下床,包围在两床被的中间,显得头脸都缩小了,头发白得彻底,脸浮肿着,眼睛半眯不睁。杭女士捂住口鼻,离床边一米远。保姆问老太太认得是谁不?老太太嘴巴动了一两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保姆热情地介绍杭女士的身份,期待老太太有热烈的回应,可是老太太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看一下来人。
“意识不清有三天了,”保姆说,“看起来撑不过这星期。唉,人啊,老成这样,病成这样,活着是受罪。”
杭女士听不得这话,觉得心头一紧,呼吸又不顺畅了。她认真地瞅着这间屋子,只有床头柜上的一堆药盒药瓶有些熟悉,也都是些她见过的那些包装,还有茶几上还有两个菜包子,有一个吃了一半,馅都露出来了,很像是她喜欢吃的豆腐白菜馅。
杭女士双手抱肩,一路无语,不再理会保姆的话。下了车子直奔储物室,拉开了靠墙的那个柜子。哗啦,三层储物柜的底层掉下来一些白色的药盒,她拿起两个,打开了。只是个空盒子,里面药品都不见了,她又找出那些营养脑神经、视神经,治贫血,治头痛,治胃酸,补血补钙补锌补铁诸等高档药,原本是她每次从医院大量开出来的,从没认真吃过,塞了满满一柜子的,现在只剩下些空盒子空瓶子,只有些最近开来的药还放在最上层。
杭女士呼吸不畅,感觉大祸将临。她衣服没换,鞋子没换,直接冲进厨房,拉开食物柜,找到了昨晚剩下的一个包子,用力地掰开了,一样的豆腐白菜馅!
杭女士头皮发紧,嗓子干涩,心跳加速,快步走到客厅。保姆正在整理衣服准备进厨房,杭女士举着那半个包子,像举一枚炸弹,放到了保姆的眼前,恶狠狠地说:“认得这个吗?两年来你变着花样做面点,原来不是为我,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还有药,你给我收起来的那些高档药呢?几万块啊,都是好药,你给我偷到哪里去了?”
保姆见此,一点也不惊慌,平静地说:“我送到黄老太太那儿了,放在这儿不也是浪费吗?你收藏了这么多。她那么可怜,是你家老黄让我好好照顾她。”
“哼,哼……你这个坏蛋!”杭女士说着,把半个包子扔到保姆脸上去,声音颤抖着,“滚,滚,现在就滚!”
保姆平静地笑了:“我今天从你家走了,过些天我还会回来,你信不信?你也当不成女主人了,杭大嫂子,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老公不想要你了,早就在心里抛弃你了,你到现在还装聋作哑?”
那一天,杭女士被120接回了医院,完成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治疗。那段时间,她恍恍惚惚的,差不多丢了半条命。直到黄老奶奶去世了,老公奉调去省城公司,于保姆回到了省城继续做月嫂了,她还没有清醒过来。
这一次,她真的害了大病。
(闫峰,中国自然资源签约作家,江苏作家协会会员,徐州作家协会理事,笔名红风沭水、望月。发表诗歌、小说及散文作品若干,曾荣获《小说选刊》国土资源杯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红盾杯廉政小小说征文二等奖,文朝荣杯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