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第一场雪时,天变冷了。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一排排房顶上,薄薄一层,像一场浅浅的梦。地头冻死几只老鸹,硬挺挺躺在那儿。老家石塘村一下封闭了,鸡犬无影,人影稀落。唯有坑塘的水带着一丝生气,雪花落下去,水雾袅袅升起,使人感到生命的另一种勃动。
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五奶奶孤独地离开人世,抑或说,老天在这样一个日子带走了她。自从迈入九十岁的门槛,村人、家人,包括她自己,莫不以为活得太久了些。死亡像屋檐底下坠着的蜘蛛,看似掉下来,却迟迟不落。她佝偻在自家老院外南墙根玉蜀黍堆中,用长着白内障的眼睛审视路人,眼神中透着比岁月更古老、比刀片更尖锐的东西。这副由骨头和残存皮肉堆砌而成的人形框架带着干瘪、冰冷而迟钝的姿态,人们毫不怀疑,她身边站着巨大的死神。但当那片阴影真正袭来,仍有一种顽强的气势从这具衰老的躯体内发散,使她活了一年又一年,活得忘了岁数。
小时候,奶奶常带我去五奶奶家串门,这对儿叔伯妯娌间永远有聊不完的家长里短。一到后院,我一步不敢迈,将身体紧贴墙壁,盯着掩在黄瓜秧下一具黑漆漆长方体的棱角,那是她三十年前就备好的空棺材。伴随阴风阵阵,我的心冷飕飕的,一阵又一阵抽搐,双腿也筛糠似的不停抖动。棺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散发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带着吸走人魂魄的意图和居心,它带来的死亡阴影和恐惧甚至比坟墓更为真切。我用一个孩子所能想象最恐怖最极致的画面设想里边的情形。尤其是身边传来她和奶奶的聊天声,地上躺着一具她的阴森森的棺材,这种现实与梦魇的残酷对比使一个孩子加速了童年的毁灭。从此,奶奶一说去她家,我便躲起来,生怕被棺材散发的邪气捕捉,从而摄去我的魂魄。
现在,五奶奶独居的老院,多了热心村人们浅浅的脚印,叠加着,落下去,踩疼了一地的落雪。整栋院落没有一丝生机,像是一片蒙了白霜的黑色沼泽,弥漫着静止的、腐烂的气息。菜园子早荒废了,成为杂草和灌木的天下,那具棺材也被人劈烂当柴烧了,一丁点儿痕迹没留下。屋内陈设更为老旧,灰砖铺地,靠后墙有一个泥糊的条几,中间摆着泛黄的毛主席像,左边是一把包藤皮的破暖壶,这在年轻人眼中是古董般的存在。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搪瓷杯子,摔得少皮无毛的,孤零零扔在条几最左头。右边破花瓶里插着几株被灰尘和蛛网蒙蔽后看不出原色的塑料花,带着永恒、僵硬却又千疮百孔的美。墙上的送子娃娃则挂着三十年如一日陈旧且疲惫的笑。条几下有一张褐色的四方矮桌,也是厚厚一层污垢。有人便回忆起那些遥远的时光及与之相关的历史,曾有一些老人聚在桌边打老牌。如今人去桌空,连同五奶奶一起,尘归尘,土归土,再不复往日情景。唯一显露生活痕迹的是靠北墙的菜橱子,并排放了两个白瓷大碗和三五双筷子。打开东墙那扇歪斜的木板门,是一间幽暗的厢房。狭小的窗户渗出浅淡的亮光,睁大双眼才勉强看清一张常年吊蚊帐的黑色木板床。稍一晃动,蚊帐上成绺的灰团夹杂无数的老鼠屎“簌簌”往下掉。床上铺着蓝印花且露出破旧棉絮的褥子,还有两床看不清底色儿的旧棉被。再有一个黢黑的樟木箱子,挂着生锈的大铁锁,那是五奶奶的陪嫁。屋子里的白天就像夜晚,拉开那盏十瓦的灯泡,看到屋角一大堆散乱着的矿泉水瓶、啤酒瓶和方便面袋子。那是五奶奶行动便利时捡来的,还没来得及卖掉。
邻居四婶子为五奶奶清洗身体,穿戴齐整,像抱婴儿般将其抱起,感叹她轻得真像一片雪花啊。五奶奶睡熟了,陷入一种神迷心醉的记忆中。这记忆和梦境搅成一团,将其罩入缥缈的幻境,呈现难以言说的神秘。老衣也是五奶奶早备下的,锁在那个木箱子里。那件做工粗糙的紫蓝色涤纶衣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雏鸡,下摆滚着杏黄褶皱花边,散发出年代久远的樟脑球味儿。奇怪的是五奶奶脸上一条条河流似的皱纹,变浅了,像熨过的棉质床单上细小的菱形褶皱。她的嘴巴微张,露出肉色河堤般的牙床,双眼宛如熄灭的蜡烛,再无一丝烛光。
此时,她年近半百的孙子站在院中,将脑袋紧缩棉衣领中,哈着寒气,用脚尖捻灭烟屁股,眼神儿瞥向墙根处及膝的杂草。似乎在想发生的这一切带给他的利害关系,以后无缘镇上给予老人的各种补助,好歹一年也有小两万,足够一家人情世故和日常开销了。村干部来了,他赶紧解释,每次把奶奶接回家,她总要偷跑回来,没法,又不能拿绳绑她,你说对不,大叔。他边说边递烟。村干部知晓其中内幕,也不止一次动员五奶奶住镇上养老院,均被她坚决拒绝。她在村里找不到几个说知心话的人了,最能和她说上话的我奶奶,也是村里的长寿星,因大爷和父亲的逐一离世,早几年搬到城里姑家,这对半辈子相好的老姊妹再难见面。没人懂得五奶奶的执拗,一个人活在幽深的黑暗世界,孤独地守着一个破败的老院落,一份久远的老时光,一段属于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个人的离世,宛如一片雪花的坠落,没有波澜,更不壮阔。五奶奶默默地活着,也默默地死去。咽气时,她的眼泪哗哗流着,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想抓什么,又抓不住什么,只抖抖地勉力去抓……一切停留在最后一个动作上,仿佛天空飘落的雪花,旋转着飘升起来又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