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奶奶曾告诉我,五奶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不懂。
对一个孩子来说,女人之间无非是俊丑老幼胖瘦的差别。村里男人们的说法更直白,女人嘛,就是骚与不骚之分。列入骚行列的是那种成天涂脂抹粉,正事不干,倚门框嗑瓜子,和男人随意调笑的女人。用奶奶的话说,那种女人骨头轻,管不住身子,一推就倒。这和五奶奶有什么关系?一个土埋半截子且后院放着空棺材的老妇人,谁敢推她,一推还不散架?奶奶又遗憾地讲,你五奶奶亏啊,这辈子白当女人,连个男人没见过,更别说解怀了。这更荒谬。五奶奶怎会没见过男人?石塘村跑来跑去的全是男人,难道她的儿子、孙子不是男人?我觉得奶奶说这话实在太不聪明,怪不得爷爷说她没文化。我想反驳她,又隐隐觉出奶奶话里有话,大人们全都心照不宣地藏着两性之间的秘密。而我们孩子早从村口街巷猪狗们的交媾及骂人粗话中略微探知。孩子们爱扮家家到村后柴垛堆入洞房互挠胳肢窝儿,然后就去捡小孩。所有孩子都知道自己是家人从石头缝捡来的,大石头缝捡男孩儿,小坷垃缝捡女孩儿。这事只能大人们做,没有一个孩子能捡到小孩,多仔细多用心都不成。当然,不能白捡,需得用母乳喂。就像我的大堂嫂,嫁来一年,便从小坷垃缝捡来一个猫样的小女孩儿。没捡到男孩,堂嫂不高兴,脸黄黄的,撅着嘴巴,在巷口掀起衣裳露出肥硕多汁的白苹果喂小妮,过路的男人一瞄她便不客气地白几眼。这便是解怀,这个我懂。
等我再大一些,奶奶讲得明白了。五奶奶十六岁时嫁的那个男人,我称为五爷爷的,俩人从未圆过房。关于这一节,村里好事者早就添枝加叶了各种想象和分析,令人难辨真伪。五奶奶嫁给五爷爷,为何没圆房?一说男方嫌她丑。五奶奶虽有些塌鼻梁,个子不高,但身段苗条,恰逢碧玉年华,再丑能丑到哪儿?一说她脑子有问题。实则五奶奶年轻时眼神明亮,说话简洁明了,透出精干、果断和沉静。又说五奶奶有相好的,被爹娘以一袋麦子卖给五爷爷,誓死不让其亲近,更是无稽之谈。若有相好,何至婚后几天五爷爷被抓了壮丁,她孤独终老,再未婚嫁?虽然奶奶和五奶奶关系铁,但具体细节也未对奶奶讲过。奶奶一说起五奶奶的经历,话头便轻下来,突兀地断了,整个人悬在空中,一片寂然。赶上奶奶心情好,稳定情绪继续向下讲时,就有了幽愤之气盈于胸间,满目含悲,余音带颤,字字如泪。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和奶奶情感的隐秘汇合,一种从头而下关于命运未知和人生无常的初级觉醒。
奶奶讲,以前镇上当兵的打仗,五奶奶胆子特别大,敢从死尸身上捋戒指。新中国成立后村里组织一批寡妇、地主婆改嫁,唯她要当贞节烈妇不嫁人。这也罢了,她又干出一件惊人眼球的事,孤身下东北,找回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在我们当地,把“去”叫作“下”,比如说下地干活、下南洼。这个说法没错,五奶奶找回的孩子叫她“娘”也没错,虽然他是五爷爷和别的女人所生。20世纪50年代初,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五爷爷在东北另娶媳妇儿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生下一男孩。家里失了火,大人全烧死了,剩下孩子流浪街头无所依靠。由于太悲惨,没人相信这是真的,连五爷爷的亲娘也不信,只说儿子战死了。偏五奶奶死脑筋,相信了这事,在秋天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离开村子不见踪影。族人一番寻找未果,婆婆说她跟人跑了,在村里骂天骂地骂空气,恨不得打着滚骂,似乎村里的老爷们都难逃干系,骂够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罢休。一年后,当大伙将五奶奶这茬忘到爪哇国,她竟带回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村口坑塘洗净孩子的手脸,婆婆一看面相,便定了眼珠,呆立半晌,肝啊宝啊地哭起来,连带对五爷爷彻骨的思念和埋怨一股脑发泄出来。村里炸了锅,大伙连工都不上了,全跑到五奶奶家看孩子。一瞧,略微上挑的小眼睛儿、高高的鼻梁、紧抿的薄嘴唇,可不就是五爷爷的“种”。大家议论纷纷,尤其被她婆婆怀疑过的人,此时更是颐指气使,咋呼得比谁都响。只有奶奶关心五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只身闯关东,如何费尽心力寻这孩子,又如何破衣烂裳要饭回来。她说沿路几乎冻死饿死,扒过火车,还差一点被人拐到山里。奶奶说,后来村里仍旧传出风言风语,说五奶奶那趟东北下得不清白。村人最爱胡说八道,无风三尺浪,见风就是雨,传到五奶奶耳朵眼,反应得异常强烈,羞赧、震惊且恼怒。她这辈子最在乎自己的清白,眼泪在眼圈打转儿,只能将委屈闷在心里,对孩子疼得蝎蜇狗咬,过于娇贵放纵了。俗语说“娇儿无孝子”,男孩在东北走乡串巷,鬼精得要命,与她根本不亲近。奶奶说她自找麻烦,有个爱挑事的邪骨老婆婆够倒霉,又找来个儿祖宗,若想有人养老送终,不如找个初生的“私孩子”养活。她权当耳旁风。
60年代初大饥荒,五奶奶随村人去集体地里捡麦穗,手被麦茬划拉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火盆似的大太阳在头顶喷火,麦地像口蒸锅,熬得人浑身冒烟。五奶奶被看地的人发现,人家跑得快,她小脚儿不利索,逮住一阵拳打脚踢,口鼻流血。她一脸不服气,铆足气力抵向对方胸口,那股拼命的劲头令人生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她。给那孩子成媳妇那几年,家里一个钱没有,对方一打探身世,更没人乐意进这门。为了攒钱,五奶奶编了席偷着到集上卖,被人告到乡里批斗了两天。后来,那孩子搞大邻村许家闺女的肚子,没办法,五奶奶只好将闺女藏进地窖。女方家人哪肯罢休,一顿大闹,绑了他要送乡里告强奸妇女罪,五奶奶又磕头又讨饶的。幸好爷爷从中调和,答应给三百元钱私了,毕竟女方再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为这些钱,五奶奶一夜愁白头,自个跑到城里。几天后回来,头耷拉着像要掉下去,煞白脸,佝着腰,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人像黑夜里的游魂一样憔悴无力。她撕开大襟褂子内兜,掏出一叠钱递到奶奶手里,虚弱到一句话说不出,两条腿连门槛都迈不上便软软地倒了。奶奶灌给她一海碗红糖水,才知道她接连几天卖了血,心疼她作践身子。五奶奶无力笑笑,面色苍白凄冷,神情却异常坚定,谢绝奶奶让她歇息的好意执意回家。那些年,由于过度劳累和饥饿,五奶奶患了严重的胃病,有一年秋天犯得尤为厉害,不舍得抓汤药,只好干熬。病痛将她折磨得团在床上像只虾米,日嚎夜哭,看样子活不了了。爷爷奶奶凑钱将她送到县医院救治,回来后,奶奶日日为她煎药,院子里弥漫草药苦涩的气息,却填不满五奶奶心中痛苦的黑洞。即便如此,她极少诉苦,只说熬熬便好。这“熬”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最难。就像为她熬制的那碗苦汤药,火上滚着,水里泡着,咬牙忍痛,终究熬干汁水,熬成了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