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 种

播 种

这时节,农人们已把秋走过,从西伯利亚的急先锋已到乡野上打头阵了,还不时地发出征服狂妄的吼声,而太阳依旧不紧不慢,时而懒懒地看着村庄和田野,时而虎着脸躲藏进云层里生着闷气,抱怨着不想播种的农人。

精选出来的麦种被母亲捧着含着,放在一只透气干净的口袋里,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中蹲着。麦种是农家的一分子,从头年秋收后的耕田、播种,到冬闲时的施肥、蓄势,到春夏之交的看护、除草,到麦黄时节的收割、拉运、堆码、脱粒、翻晒、收藏……哪一样活计不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哪一样活计不是汗水相伴、劳累相陪?

家猫此刻也像哨兵一样日夜地守候在麦种身旁,麦种很乖地相偎挤在一起,铆足劲。母亲注定要为麦种忙碌,父亲则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盘算着播种的时机,他用粗糙的手从口袋里抄出一把种子放在手心里吹了又吹,满意地看着他的麦种,麦种在父亲手掌里婀娜地翻着身子,含羞地朝父亲微笑着。

父爱的姿势定格在初冬时分里,他迈着从未有过认真的步伐,从口袋里掏出麦种,将其倒进一淘篓里,默数着田地,用秤将淘篓一勾,绝对公平地分配着,绝不让那块墒坂多一粒,即使秤不公地一翘,也会从淘篓里拿出放进口袋。随后,他将淘篓往左臂上一套,右手抓起一把麦种,沿着墒沟边走一步撒一把。这时的麦种朝着父亲的手掌亲吻了一下,带着父亲的体温父亲的怜爱,义无反顾地奔向土地。父亲的嘴紧闭着,张着眼睛,看着他的麦种被土地新郎接纳,身后土地发出的呢喃声,父亲的脸上露出浓浓的醉意。

田西邻的福安婶这时在吼着:“掐住,掐住!”她这是在提醒着做事大手大脚的福安,福安像匹脱缰的野马,如果没有缰绳拴着,也不知跑到哪里去。福安年轻时在大集体是个放鸭子的,自由散漫惯了。前庄也有个放鸭的,他们经常在永东河里相遇,两趟鸭子厮混在一起时,前庄的放鸭会招呼一声,小六子,你帮我看会儿。年轻单纯的福安就应允下来,一来二去两人聊起来家常,前庄放鸭的家里有个五姑娘正好与福安同龄,感觉福安除了做事不踏实,其他地方还是蛮中意的,又门当户对,谁也别挑。

结婚的头两年,小两口经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头破血流,无非是为了福安做事马大哈,还喜欢弄个小钱赌赌,先是口角,然后上升武力,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改变这种交流的方式。无奈的福安婶,只好不离福安半步。

一转眼的工夫,福安的孩子长大了,整天花钱大手大脚,时常还输些钱,虽然养鸭多年,依旧囊中羞涩得很,女方家长对孩子很满意,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他家能重新建房,否则,婚期将遥遥无期。

福安一副愁眉苦脸的萎靡不振样子,可是,只有福安婶不一样,她反倒是有些亢奋的表现,如果细心留意的话,都会发现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笑容在不经意间闪过,然后,福安会缓缓地脱掉外衣,挽起袖子,咕咕咚咚地喝掉一大杯水,然后叹口气,一头扎进困难当中。他清楚家底,何时才能建上房,为孩子结上婚?那些天,他头上突添了许多白发。

终于,福安婶心疼起福安来:“让你做事不要大手大脚,就是不听,如果你真的想建房,我来想办法。”只见那福安愁眉苦脸地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只要你想到办法,以后全听你的。”看到福安信誓旦旦的样子,福安婶撕下房门后面的年画,掏开一块墙砖,取出一只煮饭盒子,让福安自己看。福安刚才那副愁眉苦脸一下子给扫得干干净净,全身都来了劲儿。

满满一饭盒子钞票,都是福安婶这些年卖鸭蛋一点一滴地赚下,每每看到福安大手大脚时,都让他做事掐住点,他就是不信。现在福安揉揉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后让福安婶掐他一下,疼得他直咧嘴,知道眼前这一切确是真的。

随后的日子里,只要福安婶讲句“掐住,掐住”,福安都会乖巧止住。因为这句掐住还让福安上台领过一回奖。

当年他媳妇刚生孩子,也是秋季播种时节,福安婶忙着照顾媳妇,将麦种放在两个口袋里,福安只背了一只口袋下田,福安婶以为他将口袋并起来了,在福安撒种时,心里依旧想着那句“掐住,掐住”的紧箍咒,结果回到家一看,还有一只种袋,少不了又是一场骤风暴雨。

村里的农技员闻讯后,立刻登门排忧解难,告诉他们,目前正在推广“早稀播、大窟窿”播种技术,就是要求少播种,超稀播繁殖产量潜力巨大,光合生产力提高,增粒、增重、增产效果明显。

第二年,他家因为播种少,麦子个体发育健壮,依靠分蘖成穗,植株抗逆能力增强,产量多收三成以上。乡里农业大会上,分管农业的书记为他佩戴大红花,还请福安做经验介绍。他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脸可是通红的,像是被那花映照的。

至今村庄里还流传着早稀播、大窟窿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