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选择一个全能视角观察杭女士的一天,会发现她不断地折叠时间而让时间变得短暂:假如她两小时前在做某件事,两小时后她又会重复去做,四小时后再做一遍,八小时后仍然会用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方式、同样的耐心去做。就比如上卫生间吧,她的卫生间是独自用的,保姆只可以打扫清洁,不可以使用。她洗手的时候碰掉了擦手毛巾,毛巾落在干净的地面上,本来很平常,至多洗洗就可以了。可是对杭女士来说,这是个大事件。她会花上半小时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掉在地上的毛巾太让她烦恼了,扔掉了可惜,继续用它就必须消灭沾染其上的细菌病毒,地面多脏啊,放大一万倍那可是铺满了细菌。杭女士懂得清洁一样东西的细致程序:先用84消毒液消毒,浸泡半小时,然后用清水洗净,再放入洗衣机加洗衣液反复洗涤一小时。就是这一条毛巾也要单独洗。杭女士并不动手,她会很挑剔地安排保姆做这些事,而且指出一系列不合理之处。这是对待毛巾,然后是自己的手,这么干净的手接触了毛巾,那自然应当认真清洗。她会用从药店里买的快速手消液搓洗半小时,再用肥皂洗上半小时。她在医院里学来了全套的七步洗手法,什么“里、外、夹、弓、大、立、腕”的七字诀,科学严谨地从里到外,从手面到手心,从指甲到指缝,一步不少,都是揉搓摩擦七次。直到手心发红、发白,针刺感灼烧感难以忍受才停住。为捡一条掉在地上的毛巾,她一天里洗四次手,在四个不同的时段,用同样的顺序和方式来洗。

这是杭女士的怪脾气吗?显然不是一日养成。杭女士从开始发现老公提包里的女士口红、衬衣上的细长卷发、内裤上的可疑污点,甚至是接电话时突然降低的细柔声调开始,就习惯于以严格的自律寻找细小事物的意义。在越来越多的烦恼面前决不松懈地执行意志,按她设定的规则处理,总想好好地控制那些较轻易被掌控的东西——比如死去的那只卷发贵妃艾迪,平常跟她是如此亲密,她曾经把它的小床安置在自己卧室里,在自己床头一侧。那一次小贵妃在阴雨天到院子里,踩了一身泥,一只爪子上还沾了一小坨狗粪,它欢天喜地地欢迎杭女士归来,刚开了门就一下扑到杭女士身上。这次可怕的遭遇毁了它:杭女士为此病了一星期,连做梦都感觉自己埋在狗粪堆里。无论如何清洗她都闻得到它身上的狗粪味,她舍不得扔了它,只好让保姆一遍遍地用稀释的84消毒液给艾迪泡澡,每天两次,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它脱光了毛,腹部长了个鸡蛋大的肿瘤,最后一命呜呼。杭女士痛哭了一整天,为它选了宠物墓地,举行了小小的宠物葬礼,给它拍了最后的纪念照。为了怀念它而决心永远保留艾迪用过的一切:一个小巧的柳编镶花狗窝,两根塑胶玩具骨头,一小块卧毯,一只搪瓷青花食盆。虽然后来她又养了一只狗哈米,但那些留下来的东西是不许它碰的。她把那些东西整齐地摆放在地下室的一间屋子里,她每月总有几次去那里坐上一个小时,对着艾迪的照片发呆,有时还会忍不住抽泣。

如果在杭女士的记忆里往更远处探索,我们会看见十几年前那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杭女士走进老公当年的办公室。那一天对她老公真的很重要啊!那是他做重要干部的开始,三十五岁不到,已经是一个关键单位的一把手了,而她作为秘书和潜伏的小三正在争取获得正式名分。那时老公踢走了前妻,而且没有孩子。老公的前妻因为长相平凡又不孕不育而埋葬了六年婚姻,而她恰恰是因为一次偶然怀孕获得宠爱。那时候的老公跟她谈的事可没这么简单。

老公说:“前妻告发我婚内出轨,要求分配全部财产,更重要的是,她要以重婚罪起诉我!她也知道你已经怀孕了——这是重要证据之一。现在,孩子必须放弃。不然,后果很严重。”

杭女士说:“是谁的意见?把你自己的孩子舍弃?”

老公说:“我难道不心疼?孩子可以再有,我现在的政治前程毁掉了不能重生。”

杭女士问:“你坚持?没别的办法?”

老公说:“没有。我的家人,特别是母亲也不同意。如果你不打掉,我们不可能结婚。”

杭女士没有再坚持。孩子打掉了,是用药打的,怕影响没去住院。孩子从她身体出来时居然还活着,热乎乎的还有体温,嘴巴翕动着,躺在白床单上费力地吸着气。她害怕了,但没给他打电话,勉强地下床打车,用块厚纱巾裹着那个小生命,穿着一身素衣,一直哭着送到医院。那小生命在恒温箱里待了两天不到,医生说太小了,又是被药打掉的,活不了。活了,也可能残疾或有严重的智力障碍,一生需要治疗。她在新生儿监护科观察窗外看了保温箱里那个肉红色生命最后一眼,感觉到他细小的眼睛一直朝向自己,一直在看着自己,小小拳头呈握紧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小嘴依然呈翕动状,胸口费力地起伏,仿佛暖箱里的空气远远不够用。这个母子永别的最后一幕太清晰了,芯片一样镶进她的记忆里。

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她从此没有再育。为了打掉那个孩子,她听信准老公及未来婆婆的话,服用了双倍堕胎药,生殖系统受到伤害,此生不大可能再怀孕生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