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上在路边玩手机,等师傅来接,突然来了个老爷爷。老爷爷白胡子飘,拄着拐杖,杵着地哼哼响。——确切地说,老爷爷是乞丐,到我面前,点头哈腰,让人很不自在。幸好身上带着些零钱,掏出一点,递到他举着的铁碗里。老爷爷没与时俱进,不像有的乞讨的胸前已挂上收钱的二维码。
等到师傅,今日要去一灾害隐患点。遥感影像解译,那里是滑坡体,上面住着八九户人家。这个项目的一部分工作要在那里开展,还要建一些检测装置,由专人负责,马虎不得。
这个负责的专人,是位老头,耳朵大,口里缺几颗牙,看起来只五十岁左右。他说,今年整整六十八了。家里还有个老妈妈,生活能自理,饭是自己做,还可以到田里干活,过几天就九十八了。那么高龄的人我还没见过,和他说好,走的时候带我到家里看看,奈何他要赶牛,顾不过来。
开始编钻。不知什么时候,老头踢踏着双米黄色的破拖鞋,提着个大水杯,簇到跟前。与他闲扯,知道这里危险,为什么不搬离呢?
老头两指一搓,作数钱状,有点狡黠地说:“没有钱。”
旁边不知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奇大。老头说:“这是聋子吗?”一会儿,“聋子”拄棍倚来,人看起来很虚。聋子一说话,老头显得很不屑,满眼鄙夷。
完成钻孔,老头领路,带我们到已挖好的几个探槽看,还要编槽子。探槽大部分由他挖成,后来付钱,因为金额大,没带那么多现金,只能手机支付。老头没微信,给儿子打电话,要他加上我。老头说他儿子和儿媳在拉萨当水电工,收入很不错,孩子在这边的镇上上学,外婆看着。
这笔钱打过去,儿子很快就会转过来。老头很肯定。
探槽挖在半山坡上,老头上山,猴子一样灵活。他脚大部分在外面,也不怕干草扎。经过一条水渠,老头说那是毛主席手上修的,他参与了。这条水渠如今面目还在,只是上面铺满野草,满是时间痕迹。
有人背个背篓上山,和老头打招呼,他应承,能听到回响。之后打招呼的人对着一片野草说个不停,声音传出来,看不到里面的人。下到山,靠近路边,有人正修猪圈。两个小孩聚拢过来,问他们几年级,一个说:“幼儿园大班。”旁边的挤兑道:“大班有什么了不起?我三年级。”
得知我们将要离开,老头硬要从一棵老树上揪些椿芽下来,他拿着个长竹竿,举上抬下。老树上藤条缠绕,大多枯着。不知为何,那棵椿芽树皮已被人活脱脱扒了一圈,明年应是活不了了。这棵树旁边,躺着一口老井,老头说它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有一口破锅倒盖着,旁边还放着一口破锅。
打开破锅看,井里的水不深,也不清,拴着的吊桶晃来晃去。远处水塘里,有几只白鹅,它们一会儿将脖子埋进黄水中,双腿蹬踏,像是找食吃;一会儿游来游去,也不鸣叫。跟前的地里,尽是矮矮的小草,像是针脚,将土地封成结实的一块。
地里聚着一堆人。过来时我就好奇,问师傅。师傅说,那是黄精。
“黄金?”我一脸纳闷。
“不是手上戴的那个黄金,是精华的精,是一种药。”师傅说。我第一次听,还是不知道。
将要回去,托师傅在那儿停停,我到地里看看。靠近路边,有位老爷爷在翻地,嘴里叼着个烟锅,正吞云吐雾。
三两步跑到黄精地里,一大群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句,一个在抱怨:“你们收的这是啥,收过的空地里还能捡到,像猫儿拉屎,总不干净。”一个不知说了啥,大家齐刷刷都将矛头对准她。
我问:“挖的这是啥呀?”
一位穿着时髦的女士(她和这里的环境一点不搭)搭话:“别问是啥。女的吃了丰胸,男的吃了壮阳。”轰的一声,地里笑开了花。
“你还不来一点?”她又问。她将一些黄精苗挑拣在袋子上,其余的人用手里的铲,直接从地里抠出黄精块,苗随意扔在地上。
学者考证,四川一带的黄精属现代黄精品种中的多花黄精,《中国植物志》上描写:“叶互生,椭圆形,根状精肥厚,通常连珠状或结节成块,少有近圆柱形。”黄精还有米铺、仙人余粮和救穷草等别名。《本草纲目》上说它可以代粮。
走的时候,她让我带回去一点,用来泡水,或者炖汤,好吃得很。我没好意思要。她顺手一指,那带一朵花回去吧?旁边的田埂上,几朵细碎的紫色的花正艳艳地开着。
“在城里,那一朵至少要20块。”
临走,我偷着摘了一朵,跑到车边,向她炫耀。她哈哈大笑,龇牙瞪眼,作生气状,要追我。
这片地的另一头,站着几位妇女,将拣出来的这些黄精,重新稀稀地种进去。她们一派生机,都抢着说话,惹得树上的鸟儿,飞到地里凑热闹,叽叽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