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小石记

晋祠小石记

武蕊娜

“古城南出十里间,鸣渠夹路何潺潺。行人望祠下马谒,退即祠下窥水源。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并儿自古事豪侠,战争五代几百年。”

每日都有无数人从我身上踏过,他们或吟诵着诗句,或者醉心于周围山色风光,或怀揣满腹心事来此祈愿,我看着他们熙熙而来,又攘攘而归,尺璧寸阴,又弹指即过。他们都说这里是叫晋祠,“一川野色迷秋色,四面山光接水光”,亭台楼榭造化神工,是中国建筑群的瑰宝,是三晋文化的明珠。我不太懂这些,我不懂人,不懂楼,不懂诗,毕竟,我只是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去、也从未被注意的一颗小石头罢了。

我来自悬瓮山,其实最开始,我都不知道我所在的这片土地还有个名字,托我身旁一块状如悬瓮的大块头的福,我们这个地方有了“悬瓮山”这个名字。我最爱的便是春日,漫山的黄色小花簇拥着我盛放,我躺在她们之间,闻得几缕幽香,最是幸运不过。岁月如流,这里虽偶有人至,但大都提着锄头背着篓筐,在我身旁的那块大石头上歇上半刻就走,我也乐得自在,每日晒晒太阳,就是我最大的事。

直到后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了位不同寻常的人。他指挥着一群工匠,将我身旁的大块头挖走,不止我身旁的,整座山的许多大石头都被带走。数年之后,又一批人,将我也带下了山,我从他们的闲谈之中听闻,之前的那些大石块都被那位叫作叔虞的大人物用作兴修水利了。虽然我听不太懂水利是什么意思,但从这些人欣喜的语气不难知道,大约是件顶好的事情吧。我这次连同其余一些山上的石头兄们被带下山,是当地人为了感念这位善人而为他修祠立碑用的。哦,对了,我还从他们口中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大约是叫周。这座祠,祭祀的是周武王次子,晋国第一任诸侯——姬虞,后人也称唐叔虞。这也是后人唤这里作晋祠的缘故。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那一亩三分地,来到了山脚,成为一座祠堂的小小一角。不过最让我羡慕的,莫过于我身旁那处深潭边的石头兄了。晋水自我老家悬瓮山脉而下,流至此处,汇聚在我身旁那一汪潭中,清晨日光直下,潭水似锦似缎,一有风起,吹开倾泻的阳光,吹乱斑驳的树影,只余潭水如丝如缕,层层叠叠,熠熠生辉。这潭水并不闭塞,有一小口开在西南角,缕缕碧波被引至更远的别处。我最眼馋的便是躺在潭水西南口的石头兄了,他们日日被柔似云烟的潭水拂过,水若过得急,便听到叮叮咚咚,似是环佩齐鸣,好不惬意。若再有道日光照来,被打磨得光滑透亮的石身便如明镜一般,反射出一簇光束映在潭间,引得一群通身赤红的游鱼围着光斑嬉闹,真是快哉乐哉。“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泻翠娥”,这是我后来听到一位来此游玩的江湖客嘴里吟的诗,我只记得他手里拿着个酒葫芦,飘飘然似谪仙。他叫什么?那你可真是问倒我了,毕竟每日来这里的人数不胜数,容我细细想想。哦,是李白,实在是他的诗写得极好,千年骚客,可没几位能写到我心里。

说远了,我没长腿,虽咫尺之遥,我也去不了那一汪潭中,只能不时张望,饱饱眼福。我身处祠堂墙下一角,支撑着整座庙宇,也就连带着日日被人供奉,听了许多人间事,有宗室皇亲祈愿国泰民安,有一方官员期盼这里来年风调雨顺。在一些特殊的节日,有百姓被允许来此,届时三五成群,携妻伴子,盼望一家平安……我日日听着这些祷告,受屋内香烛熏陶,渐渐觉出人间之趣来。

弹丸日月,倏忽之间,我原来所在的那座祠堂,于风吹日炙下渐渐荒芜,我都被一堆石材木柱压得无法喘息,不知今夕何夕,也甚少有人问津。只是在暗无天日之际,依稀听得有兵戈相撞、将士誓师之声,为首一人被称作李渊,身侧是他的儿子李世民,他此番是为起兵祈祷。来这里祝祷多为来年多雨,要不就是合家欢喜,甚少有人如此雄赳赳气昂昂,他算是特殊。直到后来,我才听人说起,什么“唐”,什么“龙兴太原,实祷祠下,以一戎衣成帝业”。不久之后,那位已被他人尊为皇帝的李世民又驾幸晋祠,在此撰文并书《晋祠铭》,留下了晋祠最为珍贵的文物,树立于贞观宝翰亭内的现存中国最早的一块行书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我并不知这些,只是觉得那位被无数人簇拥的九五至尊甚是面熟,想来应是见过。

终有一日,有人搬开了压在我身上的碎物,使我重见天日,依稀听得,如今早已不是“唐”,改成“宋”了。人类可真是奇怪,过一段时间就要变个称呼,在我看来不过须臾,他们可真是累得慌啊。不过,听这些宋朝的匠人们说,这里要被重修为圣母殿,用于供奉叔虞之母邑姜,我正巧被铺于主殿下的第一层阶上,一抬头,便能望见阶上大殿。殿内极为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全靠墙外回廊上的廊柱略向内倾来支撑,四角飞檐高挑,屋顶青黛琉璃瓦交相错映,好不灿烂。但要说最吸引我的,还是殿内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要不是亲眼见着匠人用泥塑出她们肉身,我是断不能信她们不是真人的。这些姐姐或执琴演奏,或合乐起舞,或梳妆,或洒扫,个个仙姿玉貌、绰约多姿,淡妆浓抹总是相宜。不只是我看得痴傻,后有一位面容清俊的先生也在此处流连数月,日日模仿殿内这些姐姐的绰约身姿,嘴里还哼唱着不知名字的曲调。我听人称他梅兰芳先生。听后来人说,这位梅先生回去后创造出了京剧梅派手势,一时艳绝京华,风光无量。我看,是托我们殿内这些神仙似的姐姐的福。

后来又有几拨人来此翻修,我随着这座古老的祠堂,见证着周围殿宇、亭台、楼阁一处处被建起,石桥巨树交相辉映,山环水绕,逐步成为一座祠堂式古典园林;也见证着后来又有什么“元”“明”“清”“新中国”,好不热闹。扩建出更壮观华丽的建筑园林,自然而然也有更多人来这里祈愿、游玩、吟诗……还有一些高鼻梁白皮肤黄头发的人来这里,研究着殿内飞檐,廊下画壁,不时发出赞叹。人们如何来,就又如何走,我不甚在乎,毕竟,我只是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去、也从未被注意的一颗小石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