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八哥鸟儿
春 仔
那只可怜的八哥鸟儿,在我的记忆半个多世纪了。我时常想起它。
村子的东南是广袤的田野。村前一口大池塘,常年碧波荡漾,岸上种着柳树。往东,一条不宽不深的水圳细水长流,上面种着桃树、李树、柑树、柚子树。村后一块老荒地,地老天荒似的,矗立着六棵古老的樟树。粗壮的虬枝,密密的树叶。麻雀、乌鸦、鹧鸪、白鹳,夜宿其间。最惹眼的是那些八哥。黄昏,它们或迎着晚霞,或背着夕阳,扇动着白色斑纹的翅膀,云朵一样飞回来,绕着古老的樟树盘旋、翔舞,叽呱叽呱地噪鸣。天暗了,它们闪进密密的树叶里,夜空顿时安静下来。等到黎明,它们又早早地醒来,发出天籁一般悦耳的鸣唱,飞向远方。
一场春雨,田野里春水茫茫,村子里也春水泛滥,可樟树下却没有被雨水淋透,只是湿漉漉的。春天总是这样,一阵风,一阵雷鸣骤雨,樟树上就会掉下几只小小的鸟来,尤以雏八哥为多。它们掉到地上,瑟瑟地发抖。
我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是几岁,五岁?六岁?七岁?大概就是六七岁吧。
天还没有大亮,我也还在梦中,一阵大风呼啸着扫过了屋顶,紧随着滚滚的春雷,乒乒乓乓的雨点就砸在瓦楞上了。那雨点噼里啪啦的,有雷霆万钧之势。可是不一会,雨声却戛然而止,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也渐渐停歇了。
一线光亮从棉瓦上透进来,我睁开了眼睛,闻到了馨香透鼻的气息,还听到了屋外啾啾的鸟鸣,不由一个翻身,骨碌碌爬了起来。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我穿好棉袄,套上雨靴,迫不及待就往屋外走。我提了一个竹篮,装着要去拾柴的样子。邻家的一个女孩,居然不约而同地出来了,也提了一个竹篮。我们一前一后,各自向着村后的樟树下走去。
刚刚下过的那场急雨,只给老樟树下留了一些窝窝和麻点。空气像洗了一样,清新极了。我和女孩各自围着老樟树绕了好几圈,树上却没有掉下一根枯柴,于是,我们就在裸露的、光滑的樟树根上坐下来。
一只鸟儿的哀鸣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很微弱,很微弱。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只雏八哥。它的羽毛还没有长齐,湿湿的,孤苦伶仃地躲在树根的底下,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双眼翻着白,抖抖索索地打着寒战。我喜出望外,又心生怜悯,跑过去,一把抱起了它,急急地回到了家中
我想给它铺一个巢,使它温暖,让它安眠,可是还没来得及,这只雏八哥就在料峭的春寒中死去了。
这时候,我记忆中那只可怜的八哥鸟还没有来。可是,很不幸,或许是缘,或许是命,不久之后,它和它的同胞兄弟一起来了。
我的家在村东头。出了巷弄门,向右拐个弯,走过一排老屋,不足三十步,也有一棵老樟树。老樟树多少岁了?没人知道。它的底下盘着几块大树根,裸露于地面老高老高,光光的,滑滑的。我们常常爬上去坐滑梯。树干也巨大,中空,可以容纳七八人。往上三五米,不知什么时候,老樟树被闪电拦腰截断了,疤痕处,旁生的虬枝恣意生长,密密的枝叶,霸气地霸占着一大片天空。
天晴了,天空如洗。太阳喷薄而出。我们一群娃娃儿,都端着一个大粥碗,到老樟树底下喝稀粥。忽然,树上传来了吱吱的鸟声。一只老八哥腾空而起。大家循声望去,却不知道鸟在哪儿。三哥两眼发亮,把粥碗放在青石板上,骨碌骨碌就上去了。一会儿,三哥从密密的树叶间伸出头来,高高举起手中的鸟窝,嗖嗖嗖,从树上滑了下来。他从树洞里掏出了四只小八哥。大家围上去,看见那些小八哥刚刚长出细细的羽毛,肉肉的,软软的,热热的,顿时笑开了花。我也乐得屁颠屁颠的,跟着三哥回家了。
三哥想要好好养这些八哥,找来了一个旧竹篮,铺上稻草,小心把小八哥放进去,然后再用一个小碟,装一碟水,轻轻放在小八哥的面前。要上学了,三哥吩咐我去捞蝌蚪,喂给小八哥吃。
我很兴奋,拿了一个网兜,一个破碗,独自来到了村外。田野里万物生长,小蝌蚪到处都是,路边的水窝里,田间的灌水圳里,绿油油的稻地里,随处可见黑压压一片。看着小蝌蚪在水里游游荡荡,我没有用网兜去捞。无数的蝌蚪伸手可得,我挽起裤子,撸起袖子,很快抓了不少。装到破碗里端回家,小八哥吃得可欢了。
转眼,小蝌蚪变成了小蛤蟆。我们的村后有一条沙堤,村前有一条袁惠渠,堤坝上绿草茵茵,厚如绒毯,草里尽是小蛤蟆。有的小黄豆那么大,也有的无名指那么大,有青色的,也有灰色的,褐色的。三哥教我去拍小蛤蟆。小蛤蟆见我拨开草丛,慌慌地四处乱窜。我见一只拍一只,很快就拍死了好多,然后放到碗里,回家将八哥喂得饱饱的。
此后的日子,我每天都去拍小蛤蟆,又去黑乌乌的泥地里挖蚯蚓。三哥则负责做鸟笼。每当我把蛤蟆、蚯蚓带回家,八哥们立马涌上来,纷纷伸长了脖子,吱叫着张开了嘴巴。我每天围着小八哥转,看看稻草是不是干的,八哥是不是渴了、饿了。三哥呢,回到家做着他的鸟笼,有时逗一阵八哥儿,然后再去上学。
可是没过多久,两只体弱的小八哥死了,另外两只强壮的活了下来。
鸟笼做好了,三哥叫我把它们放进去。它们进到鸟笼,居然很烦躁,总想钻出来。我也感觉像是把它们关进了牢笼,没几天就把它们放出来了。它们似乎懂我的心事,一出来就欢快地抖动着羽毛,悠游自在,大摇大摆,不躲不避地在我们家人中间跳来跳去,还在地上拣饭粒、啄虫子。它们那种落落大方、不惧不怕、不躲不避的样子,简直就是懵懵懂懂,无知无畏,简直就是身处险境而毫无恐惧。大家觉得它们很好玩,也很有趣。
小八哥一天天大起来,却跟我最亲近。我挥一挥手,它们就欢快地跳过来,等着我赐食,或者等着我伸出巴掌,让它们跳上去。渐渐的,它们不再满足于这个,还会跳到我的肩上,我的头顶上。跳着跳着,我将它们引到屋外,让它们在街檐下觅食。它们居然又不满足,竟然从家里跳出了门槛,跳出了巷口,跳进断垣残壁里,然后又大胆地跳到村里的禾场上去。村里的人都想靠近它们,逗它们玩耍,可它们异常警觉,忽然就慌慌张张,逃一般地跳回到家里来了。
鸟的飞翔是天然的,我却以为是我在教它们飞。当它们开始振动羽翼,我就带它们到广阔的田野间,把它们抛起来,让它们飞翔。起先,它们的确很笨拙。我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就在空中扑腾着,笨笨地飞几步,然后沉下来;我又把它们抛起来,它们又拍打双翼,努力飞得更远。日复一日,它们奋力地飞啊飞,飞啊飞,渐渐地,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就能自己在蓝天下飞翔了。
曾经听人说,八哥鸟是会学人说话的。但怎么让它学会说话,我一无所知。后来听三哥说,剪掉它一点点的舌尖,它就能学会说人话了。我竟然自作主张,悄悄拿一只八哥来做试验。我偷偷地找来一把生锈的剪刀,把一只八哥的舌尖剪掉了,可是,这只小八哥很快就萎靡下来,食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了,第二天,它身上光亮的羽毛褪去了颜色,到了第四天,它就歪歪倒倒地死去了。
四只八哥,现在只剩下一只了。带着懊恼,带着愧疚和悔意,我对活着的这只八哥更加殷勤,更加小心呵护。后来,它终于真正长大了,成了一只黝黑发亮、伶俐乖巧的鸟,一只活泼可爱的鸟,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它一会儿在屋檐下盘旋,一会儿在屋脊上翘望,一会儿又放声歌唱,然后闪电一般飞向远方。它开始自由自在地在田地间觅食,又自由自在地从这个牛背飞到那个牛背上。它早已认得回来,现在,只要天色渐暗,它就会准时回来,箭一般飞过街檐,飞进家门,拍打着翅膀,轻轻落在门背后那根用来晾衣服、挂物件的竹竿上。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爸爸本来对我养的八哥不闻不问,也不参与取乐,只是忙碌着。母亲呢,也是听之任之。就这样,我和鸟,一个自由的人,一只自在的鸟,在自由的世界里,亲密相处,随心所欲。
曾经以为,这只八哥一定会和我长长久久地快乐下去。我是那样爱它!它已融入了我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灵魂。我甚至觉得,它也融入了我的亲人之中,谁也不会去伤害它。然而,那时我实在太天真!爸爸警告过我,把它好好地关起来,别让它到处拉屎。我以为那只是善意的提醒,却丝毫没有在意。
一天凌晨,我朦朦胧胧地爬起来小解,转身去门背看八哥,呀!八哥鸟不见了。大门紧紧地关着,八哥鸟能去哪儿呢?我以为它躲起来了,就在屋里到处寻找。熹微的晨光里,哪里都找不到它的影子。我开始发慌。起先,我怕吵着了家人,不敢出声,后来,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居然憋出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我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慈祥的爸爸在黑暗里看着我翻江倒海,却是一言不发。待到我号啕大哭,他也不多言,只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用严肃的目光注视我,然后抬一抬下巴,将我的目光引向灶台。我往灶台上一看,那只八哥早已躺在那里,掐断了脖子,扯光了羽毛,冰冷僵硬了。
我突然止住了哭声,听任泪水无声地滴落。爸爸是“刽子手”,这实在令我意外!我睁大泪水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哑口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站到我的面前,轻轻说了一句:“别哭了!谁叫它到处屙屎来!”又说,“你看看嘛,饭桌上、板凳上、晾着的衣服上……哪里不是它拉的屎呢!”
我听不进爸爸的解释,它也无法止住我的眼泪。八哥死了,一条活生生的、无辜的生命消逝了,我不能接受。我的心里只有悲伤。
时至今日,我的悲伤仍然未去。
(春仔,本名李梦初,江西省新余市人。现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春市作家协会会员,《西南作家》《蜀本》杂志签约作家。有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网络及《星火》《散文百家》《西南作家》《蜀本》等国内报刊及年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