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石旧事
刘瑞冰
这两块岩石是我在锦州南的城郊找到的,这里正是近十年仍在开发的地方。
它们都是花岗岩类,外表看着差不多都是肉粉色的,其中一块是在渤海湾的海边捡到的。今年的冬天意外冷,即使是大晴天且有大太阳,也挡不住海边呼呼的风,这便是中国东北地区的季风气候:晴空万里的洁净苍穹下却刮着刺骨的风,人们都说锦州的风一年刮两回,一次刮半年。据说今年的寒流更猛烈,源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把渤海湾都吹成白茫茫的一片,从海的一头远望,大片大片的冰几乎延伸到了对岸的开发区。我学着其他游人的样子踩上冰面,一步一步小心前行。意外的是,冰面非常结实,任凭我跳跃也没有任何裂痕,我便稍稍放开手脚漫步。在部分大块儿与大块儿的冰体间,会支起“帐篷构造”。周洪瑞老师给我们讲地概时我记得很清楚,大致就是原来的面状物体膨胀后,形成支起来的“印第安帐篷”似的倒V字空间,对于冰,道理是一样的。不出所料,裂缝处也被冻得严严实实的,我在其中的一些“帐篷”下发现了原来可能在海面之下的碎石。说是碎石,其实也有拳头大小了,上面沾满了黑色或红色的霉点、牡蛎的壳体、极小的藤壶,还有海货独有的腥味儿,这是锦州人在特定季节常常闻到的。锦州不缺海货,在夏天和家人朋友去海边玩水、烤烧烤是常事。在海边远眺,除了刚建好没几年的水上乐园,还能见到远处的笔架山,这是锦州稍稍有名的景点,本地人必然都去过。其实这是一座孤立在海里的石山(现在已经修成风景区了,记得里面好多当代人筑的庙),而在落潮时,会露出“天路”,游人得以步行走到山上观景,用地质学的术语说,这是连岛沙坝——也是最初我在周洪瑞老师那里知道的。说起来当时我还以为这种景观全世界很少有,还稍稍骄傲了一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的老师真的是求知路上的财富。
在岸边的岩石是深土黄色的,因为风化过于严重,我不太能判断这些是岩浆岩还是某种砂岩。我估计,如果我在这里见到的岩石是花岗岩类,那么岸边的岩石和笔架山大概也是类似的岩浆岩吧。带着这些疑问,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可惜地质志并没有以“地理位置”讲岩性,我也得不到关于本地过于细节的地质图,我在家也没有岩石切片的能力,只能粗略地对岩石定性。但事情不能就此结束,在之后的某一天我就去捡了这第二块石头。
第二块石头是在南广路北的光彩市场捡的。这天仍是2020年的寒冬夜,锦城的疫情不算严重,我和几个初中好友们在城南一家偏僻的菜馆吃饭。这家菜馆真的很偏,它的定位是农家乐——很大的院子里面足以停下七八台私家车,服务员们都是四五十岁的阿姨,我们一进去,她们就操着热情的乡音跟我们打招呼。或许是快过年了,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们点了些标准的东北农家菜便进到包间里。这里有个家具城,家具城附近是建筑工地,我觉得这里一定有新鲜的岩石剖面,便打算吃完饭去工地的入口走走。
包间里面是热乎的炕头。也许我接下来提到的事情会令很多人费解:其实大家印象里的东北农村虽然作为符号很典型,但真实的东北其实以城市文化、工业文明为主。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典型的城市里长大的。在新中国成立早期,东北的城市化水平其实是比其他地区要高出一些的(主要是苏联的援助,可能有些日本的遗留),在这种前提下,一个个具有当时先进生产力的国企拔地而起,兴起建设祖国的高潮。在三线建设时期,东北的工业开始向全国各地辐射,所以至今全国各地仍有很多同学的爷爷奶奶辈的人会操着一口东北话。在国企的集体氛围里,东北人养成了一种悠闲、轻松的生活习惯,即使是面对陌生人的寻求帮助也很热情。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旧时面对这种社交习惯其实是费解的。至于大家对东北的刻板印象,则因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旧城市文化衰落、以赵本山为载体的农村文化兴起而形成的。而我的父母辈就是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在成长过程中,我偶尔能感觉到我姥姥姥爷、我父母、我,这三代人的价值观断裂——这种断裂不光是年龄差异带来的,更多的是由于时代的变化带来的。我姥姥曾经在药厂工作,后来由于所谓的效益不好,这个药企倒闭了,我偶尔能在城里偏北的地方看见旧的厂房。我妈妈虽然生在1970年,但青年期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了,容易想到,我妈妈和我姥姥在日常生活的处事价值观是确实存在差异的。而我是20世纪末出生的(其实和00后也没多大区别),由姥姥带大。
而我和我的同学们,正坐在炕头上。我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他们父母的境遇或许和我父母相似,或许相异,但我们被刻上如此相似的地域特色。高考之后,我们走向不同的未来——有人继续上学、有人去做电商、有人去做了游戏主播、有人已经去石油六厂上班了。虽然境遇不同,但对未来的焦虑是相似的。我们一边吃一边唠着趣事儿,偶尔插科打诨,讨论的除了游戏、生活,还有锅包肉和这家并不好吃的秋葵。我认为锦州人是普遍保守的,不仅是老辈人,年轻人也是这样,不仅是对老问题,对这个时代的新问题也是这样。
吃完饭,在散步时,我回到之前的工地附近,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找了一个新鲜的剖面,用另一块石头砸下一块有特点的岩石,它整体呈棕色。岩石上可见深灰褐色的“晕染”,细看则是细小的暗色矿物,在“晕染”和浅色矿物交界处可见明显的烘烤边和冷凝边。“晕染”所在的暗色部分,我大致可以判断出存在黑云母的小颗粒和斜长石的存在。浅色部分为斑状结构,肉粉色,肉眼可以识别一毫米大的钾长石、斜长石,用放大镜可以看见一些石英的“透感”,但我没有找到明显的暗色矿物,可能上面一些黑色的小污渍其实是暗色矿物(角闪石之类的)蚀变了吧,我只能粗粗地将其归为花岗岩类。得到了这么多的信息,我忽然想起来去年假期我去医巫闾山见到的大量安山岩(风化之后是土黄色,一开始我都认错成花岗岩了,后来找到新鲜面发现这里安山岩从新鲜到风化的颜色是可以连续渐变的),这些安山岩是淡绿色的或淡紫红色的(可能是髫髻山组),部分山头上可以看见一种颜色的安山岩内有包裹着另一种颜色的安山岩碎屑。这样我对此地的情况就大概有数了,大概是多次的火山喷发吧!结合大四上学期我学的中国区域地质和地质图,到中新生代时,中国正处于环太平洋构造带和特提斯构造域的双重作用中。广阔的太平洋板块正在猛烈地朝着华北克拉通俯冲,而锦州处于辽西,将其定位于“东北”,也应该将其定位于“华北燕辽”。而在中晚三叠纪侏罗纪期间,此地正处于岩浆弧构造单位,从至南的海南,到锦州的医巫闾山,直至更北的松辽盆地,在这样一条广泛的斜线上,中国的陆地正在广泛地形成安第斯山般高耸的山脉,后来随着太平洋板片俯冲角度的变化,原是山脉的大地渐渐拉张,有些山脉塌倒,有些山脉消失,前者如泰山,后者则似松辽盆地,接受白垩时代大河与沼泽的沉积。这时,正是恐龙的天下,在锦州的市博物馆和古玩市场,我仍然可以通过他们的遗骸来感受在天空之中、在陆地之上恐龙的驰骋,希望有时间可以去义县的发掘场看看。
锦州的市区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沉积形成的吧,遍地的土壤不同于刻板印象的“黑土地”,而是棕黄色的。这样一看,我便难以排除南边笔架山附近的花岗岩类是这个时期由于弧后拉张而形成的侵入岩了。这可能就需要做一些测年和分析了,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这样想着,用手捏着这块石头走在路上,朋友们难以理解我对这块石头的偏执,他们认为这种东西遍地都是,还脏兮兮的,为什么要在大冷天里用手一直捏着这么沉的东西呢?然而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一种探险寻宝的乐趣,更有一种拼凑拼图的乐趣和“意义感”:我从各种周围可能不引人注目,甚至没有人发现的地方和情景中,发现了一个拼图。这块拼图可能是我脑海中拼图框的一部分,更可能超出了我目前拼图框的范围。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只要我细心留意,我就可以把拼图放在一个地方,或许人类并没有发现这个拼图块,更或许其所放的位置是人类社会目前为止并未做好的拼图框——人类不仅没有这个知识,更没有认识这份知识的新框架!这块“拼图”虽然不敢确定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我基本上锁定了它可以放的位置,其余的工作只是探索一下“拼图”的连接点,看看它是什么情况、怎么放进去了——这只是个手段的问题。
我行走在寒风中的马路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剖面。路边很少有车的家具城的霓虹灯也是旧的,不再亮了,远处的广告牌却还亮着。我望着这些可能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好的建筑和近十年建好的高层住宅,以及这片开拓了不久时日、还没打地基的空地,顿感惊叹。某位科幻作家曾写过一个“三定律”:“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世界本来秩序的一部分。任何在我15—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我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的心中,我意识到这个社会是一直都在变化的,只不过有些是缓缓地变,有些是突变罢了。遥望市内的标语,现在锦州城内商场开得多、房地产搞得好,一派热闹景象,打我一放假回来,市内就常能见到“人人都是营商环境、个个都是开放形象”的标语。这就是城市的变迁吧,一代一代人活着、死了,他们贡献了自己的青春,我看着这遍地高楼拔地而起,相信未来一定更好。人过了,一定留下些什么,岩浆虽然去了,但留下了自己的其他形态,相信人也一样,过去的人在社会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后人触到了。
此时感同身受是多么美妙的东西,我看见了这一切,抚摸上去,这就是穿越时代的一次接触,不是小说,不是玄幻,不是做梦。
念到此,我步子迈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