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杭女士一边想着，一边念念有词。她不能想太多的事，想的事情一多，不是眼皮跳就是太阳穴痛。她想起自己头痛病还没好，甚至还加重了些，怎么这会儿忘记它了呢？早上摔门而出坐进车里时，头明显就痛起来了——她把头枕在方向盘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头里一定长了些东西，她用力摔了一下门，手臂没痛，头倒痛了。头部CT也做了七八次，他们就是检查不出病来，真是庸医、庸医、庸医！

今天就诊的人很多，杭女士花三十分钟做了CT，花四十五分钟做了磁共振。她是插队提前检查才会这么迅速。杭女士虽然有职工医保，可是她每次开好处方，要检查要取药时，都会给医院外联办的小庄打电话。老公的单位跟医院有协议，专为公司领导设立了就医账户，签了就诊、治疗绿色通道服务协议。不用现场缴费，只要记账就行，而且是有专门接待人员负责签单。小庄满面笑容地帮她打好前站，亲自陪同到检查室，为她专门换了一张检查床单，为她拎包、拿衣、取报告、倒开水、带她找专家读片讲解，直到几位专家一致认为结果正常，无须担心后，才算完成了任务，跟杭女士礼貌地告别。

杭女士拎着一叠片子，走出读片室，将信将疑地回味那诊断书上面的文字：肺叶纹理清晰，未见异常。纵隔无移位，未见结节。平常自己走快了点都会气喘，一生气心就会怦怦乱跳。怎么会完全正常？她深长吸一口气，站住了，想仔细体会一下。果然，一做深呼吸就觉得有点头晕，有点站立不稳的感觉。总觉得这口气很短，只吸到一半就卡住了似的憋得慌，会不会得心梗或是脑出血啊？她越想越怕，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慢慢踱回候诊区，缓缓地扶着椅把坐到椅子上。不行，再喘几口气试一试，偏不信心慌气短就查不出来病？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微微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做着深呼吸，看起来像个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的老病号。好多次了，从流产的那年开始，她一紧张就觉得肺部深处被什么塞着一样，喘不过气来，仿佛空气不够用，像濒死的鱼一样张大口呼吸。天空那么大，怎么就缺少自己呼吸的那一小口？

此外，肺上怎么会没有结节呢？肝上就查出3毫米结节，肺上会没有？化工厂这么多，整天遇上雾霾，空气这么污浊，像她这样的老病号，肺上不长结节倒怪了。这样一想，她心情沉重，表情严肃。旁边一位坐轮椅的老者看着她笑，等她停下来，主动跟她聊了几句。说自己当年以为头痛就是头里面的事，没想到无意间检查了一下脖子，居然是颈椎增生错位，导致脑供血不足。如果不及时手术，就差点成了瘫痪。她恭敬地请教老者自己做了这么些检查怎么还是没有查出病来呢？老者拿着她的报告单，贴近到距离她眼睛十厘米左右的距离，皱着眉头说：“医院要是把大家的病都查出来，都治好了，那医院还要太平间干什么？你看看我，颈椎病，先是牵引、药敷、针灸、推拿、小针刀全用上了，最后脖子上还没躲过挨了一刀，差点没下得了手术台。过了半年一体检，你说怎么着？原本肺上只是小结节，现在发展成肺癌了，肺里36毫米的瘤子，这下彻底没指望了，又到上海挨了一刀，五个小时才下手术台，你说难不难？你看看我这脸色，你看看我这头发！”

老者颤巍巍地摘下套头帽，杭女士一眼看过去，秃头上稀稀拉拉几缕黄白发，拿着诊断书的手仿佛死神的爪子，枯黄干瘪，指甲细长弯曲，隐隐反着冷寒光色。此时，他猛地咳嗽了一声，喉咙里裹着混浊痰声，整个脸抽搐般扭曲了一下，竟显得有些狰狞，把杭女士吓得倒退两步。她感觉到自己突然喘不过气来，两侧肋条向里挤压，肺叶好像被两只钳子捏住，气息只进不出，她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喉咙，努力向服务台那边正在做登记的护士喊道：“快，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