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进朱
紫阳之学,继程周之后,致广大尽精微,直可综罗百代,以为学为修身之要。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其所谓为学之序也,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其所谓修身之要也。先生竭精力以研圣贤之经训,其于百家之支,二氏之诞,不惮深辨而力辟之,故博极群书,著作甚富,徒侣遍天下,降及后世,尊崇不衰,举世称为大儒,宜矣。是以先生之学,受于前贤而集其大成,流于后世,振酿百世之文教,不亦可惊耶?知其可惊,则益见先生学之正矣。世世退朱子者,尝执一端之说,恣言放论,以其学为迂阔,远于事情,不知为大儒者,自皆有独到处,不掇其精华而取其糟粕,非志学之士也。诸儒论道,大抵有对症发药者,如因学者操持过琐,而进以自然之说;或因学者放纵过甚,而进以慎独之言,不深会其意,就一隅而遗全局。王阳明有言谓学绝道丧如沉溺大海,先当援之登岸,后乃可授以衣食,故对症发药者,仅援之登岸而非衣食,若衣食之安,则诸儒别有根本之计划在。根本之计划,王阳明言之最精,知行合一,致良知,深入凑理在学者之心会;而朱子之言则最切其学,大抵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以居敬为主,全体大用兼综条贯,表里精粗交底于极,谓圣人之学,本心以穷理,顺理以应物,是则尽心之外又有功夫焉。故王阳明之论朱子曰:“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原,而不使支离于须臾之倾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恶其支离乎?”是则阳明亦存朱子根本之说,又谓其虑学者之躐等妄作,使先以明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烦而失之愈远,此乃后学之弊,晦庵不至是。又谓:“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语于天下,其嘉惠后人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则阳明之于朱子实亦力为推许,力为辨护,后世或黜王而推朱,或弃朱而言王,各有其所见,各行其所是,则此犹不加病躯以药石,而先投以甘旨,不援溺者登岸,而先投以衣食也。阳明之学救世人支离,眩骛华而绝根之病,反求诸心而得其性之所觉,曰良知。因示人以用力工夫之要,曰致良知,惧世人之知良知而不致,而谓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诸儒之学未如此之精微也。朱子之学欲收人之放心,退人欲以尊天理,惧学者之失于浮光掠影而言穷理以救之;惧学者之荡检逾矩而言主敬以药之;惧学者之偏于自觉而不反求诸己,乃以反躬实践之言鞭策之,使学者一本诸心,刻刻实在,有体有用,诸儒之学说亦未见若是之深切也。二先生之学各有其本根,故曾相抵牾,而其大别则阳明以格致为诚意,紫阳先格致而后诚意,然而最吃紧处,皆在慎独则无所同异也。呜呼,世乱道微,邪说横行,淫言杂作,人人失其天真,而流于放纵,自由平等之说遂成嚣张之习,不惧其无知识而惧其无定向,不惧其柔弱而惧其高明,不惧其不知天良而惧其弃天良于不顾,不惧其不识体用而惧其不反躬实践。故今日之救药在乎收放心,不能用阳明之精微,莫若行朱子之深切,俾礼法不敢溃决,而不可收拾,此则区区之意先明王学之用,乃进以先生之实践,俾学者不长堕于不戢之途,一去而不可收,至如朱王之异同优劣,记者所不能言,亦不敢言,使释一端之争执而同进于大道。刘念台先生曰:莫虚勘三教异同,且先辨人禽两路。记者于二贤之学亦是此意。
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
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
动静真伪善恶皆对而言之,是世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非性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也。惟求静于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矣。求真于未始有伪之先,而性之真可见矣,求善于未始有恶之先,而性之善可见矣。
有道理之心便是道心。
凡物必有本根,性之理虽无形,而端的之发可最验。
以上数条,具见先生言心性之大体。先生之学,确见得到说得出其所主张者,曰穷理。而恐人听之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处着手,故将心、性、理三者连为一事,谓性者心之理。于是使人心有把握,有标准,以为穷理者穷心之理。苟本诸天性,发于良心行事,自毫无愧于人,是则有以此立说,既可以生学者信任之心,又可以导学者以向上之道,其用至明,其法至易,其功德至伟。夫世界群生莫不谓天下无真伪也,谓宇宙无是非也,彼之是此之非也,一时之是他时之非也,今日之是后日之非也,六合之中遂几无颠扑不破之理。扰扰攘攘,众日辨乎是非之途,真伪之界,而是非真伪益不明于其心。不以是非真伪定天下之安危,人民之幸福,而乃此是非真伪遂几为乱天下之本。故愤世嫉俗者,乃曰天下无真伪是非,真伪是非不过为智者黠者藉以为乱天下之具耳。呜呼,是岂真伪是非之乱天下欤?人心自乱耳。夫全不发本身之灵明,驭外界之变迁而乃毫无主脑,随世界之渐流为转移,如是乃以之求是非真伪不亦可哂乎?!昔人筑室道谋犹三年不成,而况以是非真伪之空空者,求之人海中乎?故天下无理有理须求之本心,天下无真伪是非,返诸心乃有真伪是非,不然者则理无标准,真伪是非无定律,吾辈从何处求之耶?不知真理将何以知义利、善恶、天理、人欲之分乎?故先生之教性本善也,有理之人心即道心也,惟在人之扩充推广耳。不扩充推广,恻隐之心亦不过为仁之端,不足即为仁之实事。故先生极力讲穷理之学,穷理者,扩充道心之谓也。圣人之所以大过人者,夫岂有他哉,善推其所为而已。
此心此性人皆有之,所以不识者,物欲昏之尔。
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有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
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
天理人欲此长彼必短,此短彼必长。
以上数条,具见先生言人欲之质义。所谓明天理人欲二者之分,即使学者知趋吉避凶,去恶就善耳。先生于言人欲处,最为精到。先生不但谓除天理外,即是人欲,使人人竞竞守法,不敢出天理之外,并谓人欲者即天理未安顿好者,则是人人必须守天理,并须知守天理之法,不知守之法则偶一失足,即成为人欲之私,始曰:“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盖天理人欲有密私关系,不复天理以灭人欲,则天理蔽;不抑人欲以助天理,则人欲滋,此进则彼退,此退则彼进,毫不可忽略,毫不可苟且,故先生之言此实学道之一关键也。
天理在人,亘古今而不泯,随甚蔽锢,而天理常自若如明珠大贝混杂砂砾中,零星逐时出来,若时打合零星成片断好意思,日长月益,则天理自然纯固,私欲自然消磨,久之不复萌动矣,若专务克治私欲,而不充长善端,则吾心与所谓私欲日相斗敌,纵一时安伏得下,又当复作矣。
此朱子固天理灭人欲之方也。先生既认定天理为吾心所固有,不须如衣裳谷米须在外市得,苟欲存心为善,则善已在吾躬,不须他往,只在人之愿扩充发展与否耳。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初非有所困难,特天下如无有所谓私欲者,则人人皆为善士,亦天下无有所谓善恶之分矣。然天下既已有所谓人欲之私矣,而此人欲之私,乃如窃贼如虐疾,乘虚而入,意情不得其正则私欲出,天理不得其平则私欲出焉,举手投足,动辄得咎,然则为学自不外助天理灭人欲,或黜人欲进天理。二着自均为立身之务,而徒黜人欲,则人欲者非仅谓外诱于物,亦谓内动于心;内动于心者则天理处置之不当也,不认定何者为天理之正,何者为天理之不当而成人欲之私,则徒黜人欲而不明天理,人欲自以为去而仍不得天理之正,虽去犹不去也。故为学既当重省察之工,尤当重存养之功,既当重克己之工,尤当重涵育之功,驱后天之蟊贼,不如养先天之实力以为甲胄,以为干橹,俾蟊贼无从侵入,无由肆其引诱。故学者要着在先认定天理,躬行实践步步为营,久而久之则天性日长,私欲日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矣。虽然思之思之,毋以此而纵人欲,先生之意正欲进天理以退人欲,非谓置人欲于不顾也。置人欲于不顾,不加剪除,则非真欲存天理者矣。
此心常卓然公正,无有私意便是敬;有些子计较,有些子放慢意思,便是不敬。故曰敬以直内,要无点偏邪。
敬非别是一事,常唤醒此心便是。人是日只鹘鹘突突过了,心都不曾收拾,在里而以敬为主,则内外肃然。
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
近人说敬字时,只是敬君敬亲敬长方著敬字,然则无君无亲无长时将不敬乎?
主一是敬注解。
心无不敬则四体自然收敛,不待十分著意安排,而四体自然舒适,著意安排则难久而生病矣。敬不是万虑置休之谓,只要随事专心,谨畏不放逸耳。
以上数条,为先生言主敬大体,主敬为宋儒有力学说,故节录之不厌其烦,主敬之说,源于程子。黄梨洲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此伊川正鹄也。”考亭守而勿守见也。主敬大体在收敛身心。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故为人之学即是心学。世世之讲学者,无非不出收心二字,而收心之法各有见解。程朱则提出一敬字,盖以心无不敬,则整齐纯一,心不外纵,故朱子谓主一即是敬也。夫以敬为收心之要,则若心既收,四体自然收敛,不待著意安排矣,必著意安排,则劳而无功,亦非实学也。然宋儒言敬为静者,朱子故谓敬不是万虑置休之谓,必要专心不放逸,故又谓敬字似畏字也。噫,今日之风俗弊趋于浮嚣,曷不以敬之整齐纯一药之也?今日之人心流于放荡,曷不以敬之专心谨畏药之也?此吾心所以亟彰先生之说者在此类也。
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
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各随人深浅,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类推而通其余矣。
如欲为孝,当知所以为孝之道,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如何而为温清之节,莫不穷究然后能之,非独守夫孝之一字而可得也。
当知至善之所在,如父止于慈,子止于孝之类,莫不务此,而徒欲泛然以观万物之理,则吾恐其如大军之游骑,出太远而无所归也。
若其用力之方,则或孝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天理在人终有明处,须从明处渐渐推去。
有人说学问只要穷究个大处,则其他皆通。如某正不敢如此说,须是逐旋做将去不成。只用穷究一个,其他更不用管,便都理会得,岂有此理!
讲穷义理须要看得如饥食渴饮,只是平常事,若谈高说妙,便是悬空揣度,去道远矣。
如今更不可别求用力处,只是持敬以穷理而已。
以上数条,具见先生言穷理之大旨。先生学得力于程子,穷理亦为程子之意,故其补大学释格物致知章有曰:“间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云云,是足以征也。天下铸人之事难于铸金者,其故一则无勇气,一则无识力,一则无毅力。尝见天下有人焉,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抵掌激昂,舌如电光;一言而山岳崩颓,一呼而风云变色,听其言识为神圣,而观其行则多遗缺。或有人焉,淋漓挥洒,笔扫大军,著书万卷,下笔有神。一字曰褒贬严于春秋,论世知人情于月旦,见其文,万言立下似天际之游龙,而即其行则一善未举,见笑于鸠鹊。若尔类者,不可胜数,然犹其上者也。世之口是而心非者,盖亦多矣,未必其心皆特意为奸,虚言娇饰,其多数则实由于知而不行,有为善之心,无为善之力,是曰无勇,其故一也。虽然天下之求铸人者未为少也,顾范金合土,劳力既久,卒不得一适当之模型,则或其技术未精,才力不足,不知铸陶之方,手续未清,全局失败,譬若知父母之当孝,而不知奉养之宜,温情之节;知朋友之当信,而不知交接之礼,规奖之方,则或不得于父母,不信于朋友,是其既知行而未知行之道,遂至画虎类狗,不得其真相,行之不当,是无识力,其故二也。再进而论之,则天下志行薄弱者多矣。知学之当为,知行之之道,然一日曝之,十日寒之,不能专心致志一气呵成,譬彼舟流,知用楫乘风,而或三里而疲,七里而辍,或逆风激水不能上进,反致下游,则是无恒,行必不久,久必不专,此无毅力,其故三也。程朱欲救此三失,俾铸人有成,遂为之说曰穷理。言穷理则知徒事皮毛,知而不行之,非穷理矣。言穷理则万事万物各有其理,必须穷究其当然,则无无不当,而识力增矣。言穷理则知理贵乎穷,若浮光掠影,行为不专,胸无毅力,自非穷理矣。朱子引格致之道而入之以穷理,其意深矣,其法密矣。
按朱子言穷理之方,着于大学,又作或问数千言以明之,而穷理之功用于简言之而证以所言。夫穷理之功可由浅及深,可以类推而通其余。“盖学问之道至复杂也,人事之分至繁碎也,驭之以正由或失之偏,而必遇事审察得其腠理,所谓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补传语)。此则穷理之极轨也。故穷理之功,极于豁然贯通,而收效于推阐扩充,故朱子语类有曰:所谓穷理者,各有个事物底道理,穷之须要周尽,若见得一边,不见一边,便不该通,穷之未得更须款曲推明。盖天理在人,终有明处,须从明处渐渐推去云云,则朱子所谓穷理,初无分于慎独,而其终亦自有神境,非如世人所讥之浅近支离也,不由穷理之道而使学者措心于言语文字之外,而曰道必如是者,朱子之所不为也。
又按世讥之朱子之学者,大都谓穷理之学太烦,此不知势之言也。穷理之言,似大而无味,而自有妙用。夫人之欲性莫近小人而远君子,莫不好逸而恶劳,好谀而直,好高大而恶中庸,于是人每失于不自觉,如不常加以鞭策,制以绝索,则心若野马不失其驰者,鲜矣。穷理之方使人事事加意,犹鞭策绳索之于马也,控驭之而不使外逸,久之其马安之若素,则其功成矣。故穷理之方毫无流毒,外似迂阔,内实精到。夫世之厌其烦者,每称阳明之学,此则好高务远之心也。阳明良知之学自无可议,不过其步丈远,其速太大,马之行此常虞颠踬,非万全之方也。故言穷理者,如刻鹄类鹜,犹相近也。若言良知,则恐画虎类狗貌相远也。况时至今日,不惧七气之不振,而惧士气之不定;不惧人心之太朴,而惧人心之太华;不惧风俗之暗弱,而惧风俗之嚣张。故教民以高明之言,不如以沈潜之言为得也,行阳明之学,不如行朱子之学为安也,非必朱子之胜如阳明也,时势则然也。虽然说者又曰:穷理之方虽万全无流弊,而本心之明究非穷理之可为,穷理可常行省察之功,而不有涵养之实,不知朱子之言穷理致知反躬实践,而总之以主敬。主敬者,涵养身心之方也。有穷理以致其知,而又主敬以养其心,则表里相济,精粗俱到,此朱子学之大体也。
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心在于读书。
读书且就平易明白有事迹可按据处看取道理,体面涵养德性本原。
学固不在读书,然不读书则义理无由明。
取其一书自首至尾日之所玩,不过一二章,心念躬行若不知有他书者。
此数条俱见朱子言读书之要。义理之学,周子主静,明道进以敬,伊川复进以穷理,朱子亟言主敬穷理而复益于读,以读书为穷理之方。薜敬轩谓穷理,读书得之最多是也,所谓以古为鉴也。书之所言,俱古人教人为人之道,而平易明白之书如《论语》,《孟子》更为圣贤之名言,苟体会入微,则书中之理自均移为吾心中之理,《论语》、《孟子》非孔孟之书,而为吾腹中之藏矣。吾人日常读书顾常读过而心中不留迹影,读若未读者,则何取手读书耶?进而言之,吾人读书而不得一书之用,惟知书之当读,而不知书之何以当读,知理之甚精,而不知理之可为我用,则是不能体会入微,又不能取而实践,读书而无益于己者,则何贵于读书耶,此所以朱子言读书之方,而告人以心念躬行四字也。
如说仁义礼智,曾认得自家如何是仁,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须是著身己体认得。
默而识之,学不厌,教不倦,今学者须将此三句时时省察,我还能默识否?我学还不厌否?我教还不倦否?
且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与。言忠信行笃敬,虽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此二事须是日日粘放心头,不可有些亏欠处。
世俗之学所以与圣贤不同者,亦不难见,圣贤直是真个去做。说正心,直要正心,说诚意,直要意诚,修身齐家皆非空言。今学者说正心,但将正心吟咏一晌,说诚意,又将诚意吟咏一晌,说修身,又将圣贤许多说修身处讽诵而已。或掇拾言语,缀辑时文,如此为学,却于自家身上有何交涉?
书上说毋不敬,自家口读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诗上说思无邪,自家口读思无邪,心里胡思乱想,这不是读书。
直须抖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救火治病然,岂可悠悠岁月。
以上为朱子讲反躬实践之大。凡今之学者之异,一曰为己,一曰为人。所谓古之学者待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薄;今之学者待己也轻以薄,而责人重以周也。反躬实践为己之学也,责己重以周者也。孟施舍之养勇也,首在自反,养勇犹然,矧为学耶。自胜者强,古有明戒,人欲图强而不反躬实践,犹缘木而求鱼也。凡人不知反躬实践者,一则乏毅力,一则无恒心。乏毅力则知恶而不去,知善而不为,无恒心则去恶必不尽,为善必不力耳。用是二因,生二恶果,一曰嫉,一曰骄,娇嫉之过俱不反躬实践也。夫不察己之过,而不知人之善,则久之必视天下皆无有是处,流于刻薄,流于昏愦,于是知人之有善,则痛心疾首,必败坏之而后快,此嫉之甚而流弊不堪矣。夫不察人之善,而惟称己之善,则久之必视己无一恶,天下之内除我而无外善人,流于狂躁,流于轻浮,于是即或知我有恶,亦只得昧心寨良,极力掩盖,不使人知,而文过之习成,此骄之甚而流弊之不可说也。故骄与嫉者,人类之蟊贼也,社会中之破坏家也,国家天下之恶魔炸药也。以此布之田亩,则嘉乐变为稗败,以此置之川流,则其露变为鸩毒,败坏人类之武器手枪乎炸弹乎,当皆望尘莫及矣。虽然有破坏家自有建设家,有鸩毒自有芩参,有嫉骄之贼,人心自有反躬实践之可以挽救,向使一人知反躬实践,则天下多一善士,人人知反躬实践,则天下将无恶人。盖仁义礼智四端,皆在于我者,人性本善,近取即是,反躬实践即得本,无用深探,更无用他求,故人类之福星,即在人类之一身,非必他求也。昔王阳明先生闻市上甲乙二人争,甲言乙无天理欺良心,乙言甲无天理欺良心,先生谓其弟子曰:听之,彼二人在讲学也。弟子曰:争耳,何讲学?先生曰:言天理言心,非讲学也耶?惟彼二人知争而不知反躬以求而行之耳。善哉!善哉!此正为天下之人写照也。天下之人俱有作圣之材力之机会,而不行之,而不求此反躬实践之福星,此所以善人少而恶人多。民德不能追,风俗不能厚,而人类之魔阵毒药终不能除也。可惜莫此为甚。
学者习于持敬之约,而厌夫观理之烦。
看来别无道理,只有个是非,若不理会得是非分明便不成人。这个是处,便是人立脚地,向前去虽然更有里面子细处要知,大源头只在这里。
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济之以义,辨其是非,则不活。(朱子谓主一为敬字注解)。
以上三条言主敬及穷理。第一条言主敬穷理二者并行不悖,第二条乃言心有主张乃能修养。心有主张所谓大源头,所谓主敬也。修养所谓里面子细处,所谓穷理也。第三条,则谓主敬虽所以收心而非慎思明辨不足以济物。思辨者,穷理也。
持敬读书只是一事,而表里各用力耳。
初学于敬不能无间断,就读书上体认可唤转来。
读书已是第二义,盖人生道理合下完具,所以要读书者,盖是未曾经历见许多,圣人是经历见得许多,所以写与人看,而今读书只是要见得许多道理,及理会得皆成为己有,不是外来者矣。
穷理之要在于读书。
曰何必读书,自有个捷径,便是误人。
以上五条言读书之用,以明读书之于主敬穷理。既言主敬,而读书亦可发明心性道理。故主敬为里,而读书为表。第三条则言穷理之道为里,而读书为表。故读书为穷理工夫之一,为所以穷理之具,非谓读书为可有可不有也。故又谓穷理在乎读书,而不读书则误人也。
敬字不可只把做一个敬字说过,须于日用间体认,看是如何,故曰敬以直内要得无一点偏邪。
敬只要随事专心谨畏不放逸耳。
且穷实理今有切己工夫,若只泛穷天下之理,不务切己,即是遗书所谓游骑无所归矣。
学者观书先须一一认得,如自己做来的一般。
读书看取道理,涵养德性本原。
以上五条,见无事不须反躬实践,惟其无事不可不实践,所以主敬,主敬者所以收本心之明,所以得天性之真,不日日实地体认,则不知果主敬而未间断否,惟其不可不实践也,故必穷理。穷理者所以观察事物之表里精粗而靳见诸实行也。惟其不可不实践,故又不可不读书,读书者,所以穷理也,所以以古人之言为一身之法式,是则是效不可不能诸实行也。此五条之大意也。
综上三段,虽不能谓见朱子之学之大全,亦可以知其学之概要矣。朱子之学,理学中之最细密者,所谓物之里表精粗无不到,身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是以《宋儒学案》谓先生之学,全体大用兼综条贯,表里精粗交底于极也。由此则所以朱子之学后人谓之迂阔,后人病其支离也,是岂朱子之迂阔支离耶,殆未之深察可厥申其说。
夫朱子之道何为而若是之深密也?何为而若是之复杂也?何为而若是之似迂阔也?何为而若是之似支离也?是皆朱子之苦心也,是皆朱子之深意也。夫创一特殊之学说必有其特点,而此特点者或因时势,或因人情,而发挥光大一种之特质。朱子之说深密复杂似迂阔,似支离者,正朱子之学之特质。知我罪我,精微大义在是,而其流于繁琐空言者亦在是。虽然朱子之说,若学者竭力行之不失故步,则将为最完全最安全之学术,而学者每不察大体大用,使如五雀六燕,其衡为均而顾不能不有偏重,而朱子之学乃为世人所议论,谓为迂阔支离,谓为繁琐,空九泉之下朱子有知,是岂其所及料而承认之耶?即如阳明之学臧否兼半,而阳明之学黜百魔定一尊,良知良能,切实光辉,已扫一切,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震霆启昧,烈耀破迷,宜若可以免于流弊矣。然而学者唯心太甚,流于荒诞妄为,不顾细行,不恤人言,阳明之学至李卓吾等一派而大决裂,以致其始,徒侣偏天下,学说风动一时。明祚,而谈者辄疾首痛心恶之矣。故吾国不患无学术,不患无高尚之学说,而勇于开山难于守成,勇于发扬而难于光大,时至今日,数千年文明之古国亦遂学绝道丧,寂寂无人矣,未尝非学者之罪也。
夫世之讥朱子之学者,谓其支离迂阔,盖见其穷理之说,见其实践之说,而不知穷理实践之归于主敬也。主敬者,治心之法,穷理者,守心之工夫也,治心之法专于一,守心之道专赖于事物。天下事物至多也,而穷理之事亦多矣;天下之事至琐细也,而穷理之方乃亦不得不琐细矣。穷理之烦正朱子欲其道之完备也,正朱子大欲其道之安全也,正朱子欲行之无失,心之不放也。夫学者固常欲为善而恶恶矣,而顾常行为越规矩者,非其知而为之也,亦非其不知而为之也。当其为之时,未必不思之而欲其不逾矩,顾见理未深而遂失之,此则徒主敬之不可为学也,故必以穷理辅之,穷理固持敬之辅助耳,而持敬主一之说固绝不支离也。朱子论心性之处,陈言甚高,比之阳明之良知说甚同,阳明专任天性,而朱子乃惧其不足进以穷理思精,而人以为破碎矣。
读书之说,朱子最后之学说,益精密而益复杂矣。朱子之为学,必求其安,必求其实。安者欲其无缺,而不致流于怪妄也,实者欲其有象而有法可寻也。夫空言提出穷理二字,则学者不知其所以,故进之以穷理之方,而穷理甚多,或得之讲论,或得之阅事。然讲论有时而乖,阅事有时可误,故特进之以读书。读书之中有以比较,有上下,有异同,有得失,可见微知著,可因小成大,绝无偏于一方一面之流弊,学者诚能深察心会,则道在其中矣。何事他求乎?
穷理读书既精且密矣,而朱子犹以为未也,犹未必人之必行,故复外加以反躬实践之说。夫穷理读书而不反躬实践,则如食而不化也,非徒无益,恐又害之,故朱子之提倡反躬实践,为其学说作安全之干橹甲胄也。既穷理矣,而以读书为其一定之功夫,又以反躬实践为坚确之辅助,其纲其领固一归之于敬,以此推之,则朱子之学非支离迂阔者矣。朱子之学不支离迂阔,而世人固谓其支离迂阔者,则见其精密而谓其支离,见其中庸而谓其迂阔,今日之士遂称王学而弃朱子矣。夫社会之病,固不在支离迂阔也,以王学治之,犹水济水,不如行平正之学为得,此余阐王进朱子之微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