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经》之版本
《四十二章经》传说为汉明帝(58A·D—75A·D)时的译经[1],也是中国最早的佛经。然而,晚近中外的有些学者却称它为伪书。其理由甚多,这里我只引用梁启超列出的一种理由。他说这部经“颇含大乘教理,其伪作者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合释、道思想”[2],但由于未稽考本书版本的历史,故其推论必须捐弃。
本书既为最早的中国佛教经籍,它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就有了译本,定然经过多手钞传,待印刷术发明后,诸种版本也因而增多。本经除历经抄写刻印的更改,而且由于此经深受敬重,那些作伪者又添加了诸多内容,以支持其所奉行的教理。所以此经历经改窜,其大乘教理,与梁启超所指的老庄玄学,实为后世所妄增,而非六朝以前的旧文。
据我所知,《四十二章经》的版本有数十种,文字出入,多寡不等。但可析为三系:(1)丽本,宋、元、宫诸本大致相同。(2)宋真宗注本。明朝南藏始用之,仅录其经文及其序,至若小注则未刊入[3]。(3)宋守遂注本,这是宋代最为流行的版本。故明朝僧人智旭[4]、了童[5]、道霈[6]以及清朝僧人续法[7],均用守遂本。而道霈的书中谓云“杭州云栖大师言:‘藏经之本未妥,宜用守遂本’。”[8]此中云栖大师即是袾宏,乃明代造诣甚深、影响颇广的僧人,并有众多的信徒。
简要言之,自明初以来,藏经所载《四十二章经》乃是宋真宗注本正文,而世俗久已流传的是守遂注本。现金陵刻经处印行的、在中国最为通行的也是守遂注本。
我目前的看法可归列如下:(1)守遂注本经后人所改窜;(2)真宗注本不若丽本可信;(3)出现在守遂本中的大乘教义乃是宗门禅僧的发明和附会。据此,尽管有种种说法,我们也不可称谓《四十二章经》乃非汉译的佛经。
现已知道,丽本是出于北宋初的蜀版,而蜀版必系采集唐代以来所公认的一切经。譬如,《初学记》卷二十三引本经曰:“僧行道,如牛负行[9]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此文与丽本相同,而守遂注本则改为“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视。”意思虽同,可字句已变。又唐初玄应《四十二章经音义》,载“输敬”及“桼箠”二语。“输敬”,丽、宋、元、宫四本均有之,而守遂改为“愈敬”。“桼箠”二字我怀疑即是四本“深弃去垢”句中的“深弃”二字的原文[10]。守遂本必因见其文难通,而改为“去滓成器”。《法苑珠林》也是唐初之作,其引本经“饭凡人章”[11]引文与丽、宋、元诸本同,而与真宗注和守遂本异。因此,守遂本定非唐人所见《四十二章经》之旧。
梁武帝时,陶宏景撰《真诰》一书,自称其书为其人诰语。在《真诰·甄命授篇》中,有二十章窃自《四十二章经》,取此与丽、宋本与守遂本对勘,则其真伪了然。《真诰》所窃取的每章皆与丽、宋本同,而与守遂本异。如丽本和真宗本均有“人为道亦苦”章,《真诰》袭取全文,而守遂本则割去此章。又丽、宋本在“牛行深泥”章之前,有“摘玄珠”章,《真诰》抄合为一章,守遂本仅存后一章。又“水归海”、“磨镜垢”、“爱生忧”诸章,《真诰》与丽、宋本同,而与守遂注本异。据此,则丽、宋古本为南朝旧文,而守遂本实为作伪者改窜。
《四十二章经》乃撮取群经而成,因而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而本经通常较为简略。今略取其数条对照之,则丽本常合乎原文,而守遂本则依意妄造。(1)“礼从人欲章”,丽本有“以恶来以善往”之言,而守遂本全删之。然此章实见于《杂阿含》卷四十二,及巴利文杂部七之一之二,均有恶来善往之意。(2)“木在水喻章”,丽本为“不左触岸,不右触岸”,而守遂本改之为“不触两岸。”然此章见于《杂阿含》卷四十三,则有“不著此岸,不著彼岸”之句。(3)“慎勿视女章”,丽本和守遂本不同,此章在巴利长部《涅槃经》、《长阿含游行经》均载之。然按其文,则丽本实见于原文。(4)丽本之“莲花喻章”之末,有“唯盛恶露诸不净种云云”一句,而守遂本全删之。惟《杂阿含》卷四十三载有类此之经,则实有“诸种不净云云”。
凡此数端,均可确证汉译《四十二章经》,实根据印度原文。但或因译经之始,常将印度原文易繁复为略简。至若守遂本,则因不悉原文,妄加臆测,所改治遂常不合本原。
元朝皇庆元年(1312年),元僧溥光为真宗注本撰序,其序文仅言本经注文是前朝所作,未言注文乃即宋代皇帝真宗所撰。宋人赵希弁的《郡斋读书记附志》中载,他已不知《卸注四十二章经》的年代。然而《佛祖统记》第四十四卷(英译误为第四十五卷—译者注)载:天禧三年,“译经三藏法护等请以《卸注四十二章经》、《卸注遣教经》入藏颁行,诏可。”景祐新修《法宝录》卷十三中提及一卷本宋真宗卸注《四十二章经》,并附言:“其亦见于大藏。”据此,不仅宋真宗为《四十二章经》作注,而且此注本已刊入当时的大藏经中了。而《佛祖统记》又谓云:“大中祥符七年,浮石、崇矩法师(四明法智弟子)至京师,上闻其名,召入内殿,讲《四十二章经》,盛谈名理,上心大悦,赐紫服金弊香药。”约在同时,孤山智圆[12]法师亦已撰成一卷本《四十二章经》注。可见,真宗时代,研究此经之人也不在少数,绝非仅真宗一人。
据此,丽本仍保存六朝时旧文,合乎印度原文,确然无疑。真宗注本虽与丽本大体相同,但仍有一部分为丽本所无,而为守遂本所有。如真宗本和守遂本(1)其首章皆为“转四谛法轮章”,(2)于此多出的一章中,二本均有“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无念无作,非修非证”等句。我以为,“非修非证”这类词句都是宗门教下的流行用语,此类描绘如来得道之光明以及所谓“转法轮”诸句,皆与二本原旨相违。二本在最末一章中又都多出十一句,而且二本同有二十难一章,而丽本和《真诰》只叙五难。按北凉译《三慧经》中述五难三次,丽本五难同其第二次,可见印度原文初只五难。丽本之文,确然有据。真宗本和守遂本中余十五难显然为伪造。又按宋真宗注本首五难中,有“判命不死难”[13],文句极费解,真宗遂谓“不”字当为“必”字之讹。[14]丽本于此作“制命不死难”与《真诰》所引相同,若证之《三慧经》“制人命不得伤害者难”,则文化昭然,据此益信丽本得原来真面目,而真宗本引文益见其伪。
守遂本新义之增加,远较真宗本多,这也是守遂本最可异、最显著之处。其最要者如下:
(甲)守遂本之首,多“轮四谛法轮”之章。
(乙)多“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一全章。
(丙)饭凡人章中,又加“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言。
(丁)人有二十难章,丽本只言五难,而守遂本加“心行平等,见性学道”等三十五难。
(戊)丽本原为“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等语,改为“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等。
(己)丽本之“睹万物,形体丰炽,念非常”,改为“观灵觉,即菩提。”
(庚)牢狱章末加“凡夫透得此门”二语。
(辛)得为人难章之末,经增改后,有“发菩提心,无修无证”之语。
(壬)牛行深泥章,前加磨牛章,中言“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癸)末章多“视大千世界如一河子”等十一句。
上述甲、乙、丁、癸四条,真宗本有之,而余六条仅见于守遂本。
我们既已确证丽本至少为南北朝之旧,又合乎印度原文,而真宗本多处与丽本同,增删处较少,则真宗本可能较丽本晚出。而守遂本则有大量改窜,迥异丽本,其或为最后妄改之书。
以上所列十点,悉有禅意,为禅宗习用之表述方式,如“见性学道”、“修无修修”及“凡夫透得此门”为大乘佛教所有,而固《四十二章经》所无。
我以为《四十二章经》的修改,必是出自禅僧。1913年,释梵澄法师往河北、山西搜寻古佛经本时,在山西赵城发现4957卷佛经。现已考证这些经卷印行于金代皇统和大定年间。(1141—1189)[15]由一贵妇崔法珍捐助。这部金刻藏经,中有《宝林传》,其存有先前不为所知的经书[16]。《宝林传》记述了双峰山曹侯溪附近的宝林寺之历史。此书作于唐真元年间(785—804),作者是宝林寺和尚智炬。赵城金藏中,《宝林传》原有九卷,现仅存六卷[17]。其第一卷中,载有《四十二章经》。此本最可注意者有二:(1)其行文常用韵语,如仰“天垂章”云:佛言:
恶人害贤者,犹如仰天垂;
唾不至天公,还从己身坠。
逆风扬恶尘[18],不能污上人。
贤者不可毁,祸必降凶身。
(2)《宝林传》本除文字稍有出入外,与宋守遂本几全相同,举凡守遂本所增加之新义,均原见于《宝林传》[19]。
此诸新义本是禅宗口头所常用,则现今中华流行之《四十二章经》,必为禅宗人伪造。《宝林传》作者智炬系属南宗一派,所以《宝林传》乃是造谣作伪的宝库。因此,《四十二章经》之窜改,即谓宝林系僧人或智炬本身所妄改,亦非过言。
“仰天垂”章,在巴利文中,虽都有相近之偈言(见其《杂阿含》部一之三之二,及部七之一之四,与经集六六二,及《法句经》一二五),但是《真诰》中却无此章,可见中华原译,于此并无偈语。禅宗典籍既好作偈语,则《宝林传》本之间有韵文,或亦因遁宗门改散文为韵文之结习。
杭州六合塔现存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石刻《四十二章经》[20],石刻经文与守遂注本大致相同。石刻经文乃由四十二位官员书写,每人一章。由此可见,南宋初期此经已为朝庭所识。其文末有西蜀武翃的跋文,其中说道:“迦叶、竺法译于前,智圆训于中,骆偃序于后。”
孤山智圆乃天台教僧人,然固亦深受禅门之影响。跋文之所以提及他,盖因其所训之《四十二章经》或为禅门所传之本。又武翃跋文,谓此经“与《太易》、《老》、《庄》相表里”。可见此新改之本,不仅加入大乘教义,而且其言可与玄理相附会,则宋人已先梁启超先生言之矣。疑《四十二章经》为伪作的人们,其既无一人考证此经版本历史,故其率而下此结论。然而,事实上,古本《四十二章经》,既未申大乘之圆义,更不涉老庄之玄致。因而,梁启超据此而怀疑《四十二章经》为魏晋人伪造,必不可也。
(陈继东译)
译者识 《〈四十二章经〉之版本》一文,由美国学者J.R.Ware先生译成英文,发表在由哈佛燕京学社主办的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36年4月号。原中文底稿今已不见。本文内容后收在汤用彤先生1938年出版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之第三章“《四十二章经》考证”中。今参照此书译出。
[1]关于汉明帝时翻译此经的传说,有许多资料可资参考。其可分为三系:(1)见于《牟子》(《弘明集》卷一);(2)见于《法苑珠林》中《冥祥记》之引文;(3)见于《笑道论》(《广弘明集》中《老子化胡经》之引文。
[2]《梁启超近著》第一辑卷二第十一页。
[3]明正统五年(1510),僧人德清等重刻本经,亦遵明朝南藏,只载其师马鞍山万寿禅寺僧道孚之序文,及僧道深之跋,而未刊注本之序。光绪乙巳(1905),叶德辉据日本东京本,刻印全书,收入其《观古堂丛书》。乾隆四十六年辛丑(1781),诏译为满文,后又命翻为藏文、蒙文(《四体四壁四十二章经跋》及质郡王府本之之跋)。所有这些版本均为真宗注本正文。
[4]《四十二章经解》之著者。
[5]《四十二章经补注》之著者。
[6]其《三经指南》中载《四十二章经》。
[7]《四十二章经疏抄》之著者。
[8]道霈《三经指南·凡例》。
[9]原文夺“行”字,依文意补之。
[10]明本作“深垂”。
[11]本经诸章次序每一版本均不同,故引用本经时,据其内容而立章名。
[12]智圆乃宋初高僧,居于杭州西湖附近的孤山,死于宋真宗末年(1022)。
[13]宋、元本均作“利命不死”,宫本作“判命”。
[14]守遂本因而改为“弃命不死。”
[15]蒋唯心《全藏雕印始末考》(支那内学院刊印,南京,1934)。
[16]其大部分已刊行于《宋藏遗珍》。
[17]卷一之六发现于山西,最近日本也发现卷六。常盘大定《宝林传之研究》,东京,1934。
[18]原夺“尘”字,据杭州六合塔石刻经文补之。
[19]上文所列十条,甲条《宝林传》残缺,余九条均与守遂本相同。
[20]王旭《金石萃编》卷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