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无宗和道安学说
“本无”为“真如”之意译,故广义言之玄学皆可以说是讲“本无”的。其次,一切般若佛学皆可称为“本无”,如即色本无宗,幻化本无宗等。王洽《与支道林书》曰:“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然每经明之,可谓众矣。然造精之言,诚难为允,理诣其极,通之未易。岂可以通之不易,因广同异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云云。一切空有之谈皆可说是“本无”。但“本无”之第三意义,亦即最狭义,仍指道安与竺法深之学也。道安之学又名“性空”,竺法深之说又名“本无异”。
道安为中国佛教学史上之第一人,且在佛教之传布发展上甚关重要,甚有声望。自晋至唐,公认道安与罗什、僧肇、吉藏等同为般若之宗师。吉藏之著述中,屡言道安之学与罗什等同,其实不然。道安之著作多佚,照现存之片断看(现存有《人本欲生经注》及经序十九篇,其十八篇见《祐录》,《鼻奈耶序》一篇见《大正藏》二十四),安公痛苦悲悯之心情甚深。盖道安生于“五胡乱华”之世,有见于生死无常、世间之种种苦恼,乃皈依佛教。道安之人格甚坚贞,无丝毫浮薄名士之习气,故影响于佛教发展甚大,而其学则未必如一般人所想象也。道安生当于佛道与佛玄交替之际,早年在北方,北方盛行佛道;中年至南方,南方则有新兴之佛玄。佛道重禅定,佛玄重智慧。道安之学从禅数讲到般若,故其学可分为禅数与般若二部分。关于禅数之著作多成于早年,而关于般若者多成于中年以后。讲禅数者用格义,后悟其支离,乃极力攻击之。而实亦未脱离也,如《合放光光赞序》文之末,仍以可道、常道与二谛相比。
禅数之说(当时又称为“数学”)把宇宙人生分析为许多数,如五蕴、十八界等。其中一部分乃烦恼(或欲)之分析,分析烦恼在于用禅法择灭。“数学”自安世高一系传来,道安称安世高最懂禅数。道安早年之学,盖与安世高相类,但加上若干老庄之色彩。道安说禅法即是老子所谓“损之又损”终至于“无为”(即灭)而成神,以至于“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是神通也),心如槁木死灰,外物不能伤,而“与太虚等量”。道安之说非普遍之神教,而为泛神论(pantheism),由禅法使一普通人的人格达到宇宙(cosmos)之本体。
道安至襄阳后,其学乃转变。在襄阳十五年,每年讲《放光》两次,晚年至长安亦然。但其讲般若,盖亦早年之学的自然发展也,且亦未脱早年之风格,故可谓自禅观以趣性空者也。道安说:“萧然与太虚齐量,恬然与造化俱游。”(《人本欲生经注》)此语可有很多解释,但道安之说恐不异于汉人。汉人说人为元气造成,人成道复归于元气也。道安之般若学,亦可说以此等说法为根据。据记载:本无宗谓“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名僧传钞·昙济传》引《六家七宗论》)故道安所谓“无”者,廓然无形无象之元气也,元气之原来状态也。“无”有两方面:一为静,即“无为”;一为齐,即“无名”。齐则齐一生死,泯尔都忘;静则寂然不动。此盖以道家之义意或色彩加于汉人之宇宙论也。
道安之学名“本无”,又名“性空”,吉藏《中观论疏》曰:“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名本无。”道安之《合放光光赞序》深述此义。道安之状般若法性,或可谓常之极,静之极欤。至常至静,故无为,故无著。故解无为曰渊默,曰泊然不动。解法身为一,为静而不缁,谓泯尔都忘,二三尽息。解如曰尔,尔者无能令不尔,所谓绵绵常存,悠然无寄也。故自安公视之,常静之极,即谓之空。空则无名无著,两忘玄莫,隤然无主。由是而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由是而痴除而尘垢尽。除痴全慧,则无往而非妙。千行万定,莫不以成。药病双忘,辙迹齐泯。故空无之旨在灭异想,举吾心扩充而清净之,故万行正矣。此即为道安说解脱之道也。凡此常静之谈,似有会于当时之玄学;融会佛书与《老》、《庄》、《周易》,实当时之风气,道安般若学说似仍未脱此习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