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之功用

美人白来氏近发布一篇之论文，题为《无用之德行》，并序其端，意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正必有反，意谓道德者，世人之所尊崇者也，实行者世人之所宝贵者也，空言者世人之所鄙视者也，顾我之著此篇特发明空言无用之德云云。盖中国恒患神经衰弱之病，西人恒患神经过敏之症，近人不求深解，日趋于西人过敏之途，爰特节译是篇名之曰《理论之功用》，以求挽狂澜于万一耳。

世人之口头禅，非实际与理论耶？当人为此言时，彼亦未之深异，惟以实际褒而理论贬耳，尝试举一例以证之，今有巨厦不戒于火，有人焉登楼而不能下，则其下之观者，必手指口呼，百计求出其人于险。有为苏格拉底者过之，而若漠然不动于中，自语曰：奇矣，彼何欲耶？求生命而汲汲耶？惟其生命之重，果足以动众人之狂热耶？有何充足之理由耶？惜乎其不早防也，曷为不多其梯耶？曷为不慎其火耶？然苏氏之言未终，而人已逐之去，知之者不过目为哲学家耳。噫，思之思之，孰为实行家耶？众耶，苏氏耶，则世人必以之许众。苏氏者不过理想的唯心的论道，则千言立下，而治事则不足也。虽然，众人与苏氏何辨？夫众人惟知现状，知其人之求生也，知火之不可侮也，耳中惟闻其人之呼号，目中惟见其人之焦窘，绝无事理之反想，夫如是故彼等竭能尽力求救其生命，惟应当前之现状。则实际者，惟使人支付现在所生之事已耳。善乎总统克伦威兰之言，谓实际为现状，而非理论之现于前也。今无论现状之如何，而实行家则惟知现状在其前，然理论者实事之母。实行家短于理论，惟戚戚然觅一手段以对付现状，惟知糊口，惟知工作，惟知求及格之考试，惟知好诸种之运动，其事简其问题狭，限于行为之方面。欧人固尝笑吾美之倾于实际，吾美人亦确足以当之，故欧洲之铁路干事，运动场之办事员等均时求诸美国，而音乐师，诗家，哲学家则无闻焉。康布里大学的肯生氏尝曰：吾人作事，不稍休息，更且时时加其速率。如欧人执而问之，何故而若是其忙也？则张目结舌不能对，即己亦莫知其故也。夫实行家不惜其能力，费无上之速率，无限之力量，而不计收果之如何也，其最终之果，非必无成功，然实则不过今人趋于不戢之途而发耳。世人大都用多量之精力于三事：一金钱，一跳舞，一运动，或观他人之运动。是以金钱欲其多，跳舞欲其善，运动则欲其胜。若尔事者，皆为吸收实行家精之要素，彼固不豫计思及，其生活惟随波逐流，绝无成见，或且如竞走者，惟欲胜其敌，而不计其方向及终止。噫凡事之成者，无不可为，故吾敢吾告此等误解之实行家曰：为他人所为，而须进步改良之，以人为鉴，而择其善行之，则其成功必矣。今所谓实际者，其旨既已明矣，今吾人欲为真正之实行家，而不有失，则莫若先察失之所在。夫进行方法之善否，全以结果之良否为断。凡人咎方法之不良，乃固结果之不成功耳。窃亦尝譬如此有人焉，以一身精力奋发以求富，而自信其才力手段之非劣，及既富矣，而知富亦不过尔尔，则大悔，而其精力遂费于无何有之乡，一钱不值矣。夫人至老而觉其谬，行事三思以图补救，然其事最初果以片刻深思之，则固足以无此苦恼矣。此种悔恨，哲学家谓为反思反想，而余谓为无用之德行，而不实际之智慧也。至此而此无用乃有价值矣。然讲实际非无价值，德在豁达而失之于嚣张狂热，夫实际固理论所可包括，而不可包括理论也，夫哲学理论不惟可定实际之效果，能使或阻一方法之进行已也，且可于人当困难之境，解决各端。惜乎世人之忽之也。顾此亦有说吾人赏科学，因人明其功用也。见汽舟之渡海也，火车之行陆也，医药之治疾也，机器之制物也，而理论之功用固不可见，然究科学之发，非出于理论家之空谈耶，此等理论家初非为实行家所许，恒不合时宜，乏治事之能力，然今日人受其赐矣。以此而人乃有自用之思想，以此而人群有进化，以此而人畜之路分，文明野蛮之界显。夫野蛮人者，固孜孜应其当前之现状，如实行家者也。故世之实际甚短，欲推长久之实际，莫若先深究理论之为得也。

（原载《清华周刊》第15期，19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