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五朝本末之争

魏晋以来，学问之终的，在体道通玄。曰道、曰玄，均指本源。三玄佛法均探源反本之学。释李之同异，异说之争辨，均系于本末源流之观念。崇释者多斥李为末，尊李者每以释不得其本。而当时又常合玄佛为道家，以别于周孔之名教。道训与名教之同异，亦为本末之别。因均是本末之争，故须伪造故事，以定其先后。道士曰，孔子会学于老聃，而浮屠亦在其教化之列。佛家曰，老子闻道于竺乾古先生。古先生者，佛也（《弘明集》正证论）。又曰，佛遣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光净菩萨彼称颜渊。摩诃迦叶彼称老子（道安二教论引《清净法行经》，僧顺《释三破论》亦引之）。因是而自道教言，则老氏之教玄虚，而其入关授胡者乃仅形像之化（见刘勰《灭惑论》及僧顺《释三破论》。）自佛家言，则释迦实达空玄无形之真境，而五千文只于导俗，神仙张陵更为下劣（《灭惑论》）。范泰及谢灵运皆称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政，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北山录》十引，参看谢氏《辨宗论》所谓“救物”与“得意”之别）。明僧绍作《正二教论》，谓释迦所发乃“穷源之真唱”。周孔老庄乃“帝王之师。”又谓“经世之深，孔老之极”，“神功之正，佛教之弘。”又言“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故孔老之教可以“资全生灵而数域中”。佛氏“超宗极觉，寻流讨源”真能通玄履道，明乎天人之际矣。此明尊佛之穷源尽性，而仅许孔老之善权救物也。张融门律以为“道也与佛，逗极无二，寂然不动，致本则同。”周　难之，意谓般若法性，老子虚无，为本一末殊，本末俱异耶。若谓本一，则佛老必有一为本，一为末。若谓本末俱异，则将有二本耶。是二教之先后，仍为本末之争。而周氏之意老子之虚无，实不及佛法之即色非有。本固无二，致本者释，而非李。是本末之辨，固仍即有无之分也。

又一本之说玄学佛法之所同信。魏晋以来，玄谈佛法所求者道，道一而矣。刘勰之言曰，“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灭惑论》）。萧子良曰，“真俗之教，其教一耳”（《与孔中丞书》）。孔稚圭曰，“推之于至理，理至则归一。置之于极宗，宗极不容二”（《答萧司徒书》）。明山宾曰，“教有殊涂，理无二致”（《答敕问神灭论》）。朱昭之曰，“苦甘之方虽二，而成体之性不二”（《难夷夏论》）。颜延之曰，“天之赋道，非差戎华。人之禀灵，岂限外内”（庭诰，上均见《弘明集》）。信佛之刘虬曰，“自极教应世，与俗而差。神道救物，称感成异。玄圃以东，号曰太一。罽宾以西，字为正觉。东国明殃庆于百年，西域辨体咎于三世。希无之与修空，其拨一也”（《祐录·无量义经序》）。道士孟景翼作《正一论》曰，“宝积云，佛以一音广说法。老子云，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一之为妙，空玄绝于有境。神化赡于无穷，为万物而无为，处一数而无数，莫之能名，强号为一。在佛曰实相，在道曰玄牝。道之大象，即佛之法身”（见《南齐书·顾欢传》）。梁武帝《会三教诗》曰，“穷源无二圣”（《广弘明集》）。沙门慧琳作《有均善论》，居士沈约作《有均圣论》。盖自玄风飚起，殊途同归之说，即大盛。故向子期以儒道为一，应吉甫谓孔老可齐（谢灵运《辨宗论》语）。袁弘《后汉纪》之论，皇侃《论语》之疏均常合民教自然为一。是非佛徒一方之言也。梁书徐勉传曰，勉以孔释二教殊途同归，撰《会林》五十卷。夫“心源本无二，学理自归真”（《广弘明集·智藏和武帝会三教诗》）。是谓同归一本。但心之感受不同，见理深浅殊异。故救物之方，行化之迹，各有殊异。明其本者直探心性之源，循其迹者各设方便之术。前引《三破论》谓老明虚无，佛仅形像。孙绰《喻道论》谓周孔教极弊，佛教明其本。二者各尊其所信之道达心源之本，而鄙他教为末。道士孟景翼谓佛之法身，即老之大象。宗炳《明佛论》言无为而无不为即法身无形普入一切。是均言本只有一，而二教均了达此本也。谢灵运作《辨宗论》谓佛主一极，孔言能至。合之而有顿悟之说。此则截短取长，合二者而明新义。说虽新奇，然其认两教一体，固甚显然也。

魏晋玄学以老庄为宗。圣人本无，故般若谈空，与二篇虚无之旨并行而亦视为得本探源之学。周孔圣人虽亦体无。然名教乃帝王行化之术，遂常视为支末。刘宋以后，儒学渐昌，上受朝廷之奖励，而士大夫玄谈所资，不仅濑乡，兼及洙泗。中国学人所研读之材料虽不同，然其谈儒术仍沿玄学之观点，与王弼注《周易》何晏解《论语》固为一系。梁世皇侃作《论语集解义疏》，其行文编制颇似当世佛经注疏。而其称圣人无萝（见卷四），则佛典本有其说。弋钩之解（卷四），见于慧远之书（《答何镇南书》）。论者谓其直“刻画瞿昙，唐突洙泗”（黄侃《汉唐玄学论》）。又其引缪播曰：“学末尚名者多，顾其实者寡。回则崇本弃末”（卷三）。而考颜回之所以崇本者，则谓其心“屡空”。而空者犹虚也，言圣人体寂而心恒虚无累（此承何晏之说见卷六）。又解颜回“不违如愚”有曰“自形器以上名之为无，圣人所体也。自形器以还，名之为有，贤人体之”（卷一）。似乎皇疏之意，以为颜子贤人，庶几乎以无为体，但心复为未尽，故仍不超于形器之域也。总之此仍为本末有无之辨，而以虚无为本，则仍是玄学。故就此书观之，则所讨论之中心问题，释孔之徒固亦同也。

五朝之所谓本末，略当后世之所谓体用。本末既为当世所讨论之中心问题。故他种之争论，往往牵涉及此。慧远论沙门不致敬，谓求宗体极者不顺化。“盖幽宗旷邈，视听之外，不变之体，超乎世表，故可抗体万乘，高尚其事。”其论沙门袒服，亦就求宗不顺化立论。郑道子为反对踞食与沙门书，有云：“夫圣人之训，修本祛末，即心为教。因事成用，未有反性违形而笃大化者也”。此均据本末体用之说也。至若夷夏论谓“圣道虽同，而法有左右”。“佛是破恶之方，道是兴善之术”。则夷夏道本固同，而其异者方法之支末耳。

本末之分，内学外学所共许。而本之无二，又诸教之所共认。此无二之本，又其时人士之所共同模拟追求。模拟未必是，追求未必得。但五朝之学，无论玄佛，共以此为骨干。一切问题均系于此。因此玄学佛教故为同气。其精神上可谓契合无间。故其时之佛玄合一，而士大夫之所以与义学僧人交游亦为玄理上之结合。此南朝佛教之特质，吾人所当注意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