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由觉,沉溺因迷。

(二)解脱由觉,沉溺因迷。

张湛之所以有上述之宇宙论,乃以为这种说法能解决生死问题也。据上述宇宙论而知生死存亡皆为相对,则可免除这种烦恼,故沉溺因迷,而解脱由觉也。

《天瑞》“长庐子闻而笑之”句下注曰:

夫混然未判,则天地一气,万物一形,分而为天地,散而为万物,此盖离合之殊异,形气之虚实。

这一段是《列子注》的宇宙论。根据这第一点宇宙论乃有第二点,即下面一段注的对人生之看法:

此知有始之必有终,有形之必败,而不识休戚与阴阳升降,器质与天地显没也。

天地犹言阴阳。物有生死,元气有显没而无生死。物和元气是本末的关系,所以不应说元气生万物,而只能说元气是不生不灭的。张湛有时如此说,或是其疏忽处也。既明生死存亡不过是这样虚幻之事,乃有下面一段第三点,即所说的人生学说:

彼一谓不坏者也,此一谓坏者也。若其不坏,则与人皆全;若其坏也,则与人偕亡,何为欣戚于其间哉!

“不坏”是从本体上讲,“坏”是从现象上讲。天地不坏者也,但因其亦是气之委结,故亦可谓坏。天地犹如此,何况于人。这是从一个观点说,但从另一观点说,则又可谓:

生之不知死,犹死之不知生。故当其成也,莫知其毁;及其毁也,亦何知其成,此去来之验,成败之明征,而我皆即之,情无彼此,何处容其心乎!

世界上的聚散离合都是暂时的变化,从根本上说是无甚么分别的。“即之”即与万物如一,知道生死的来源去向,那么对于生死就没有什么欢戚了。凡是有欢戚者,皆因不明此理。盖“俱涉变化之涂,则予生而彼死,推之至极之域,则理既无生,亦又无死也”。常人执着分别,以生为实,而不知死。常人执此而非彼,执彼而非此,彼此者去来、成毁之根据。而达观之士,从全体看皆“即之”,乃“情无彼此”。常人不达观,私其身,认此现象为我而作种种分别,“认而有之,心之惑也”,是谓“贪天之功”,“饬爱色貌,矜伐智能,已为惑矣。至于甚者,横认外物已为己有,乃标名氏以自异,倚亲族以自固;整章服以耀物,藉名位以动众;封殖财货,树立权党,终身欣玩,莫由自悟”。迷惘乃由“自私”(私其身),认万物之死灭,乃以为是他自己的死灭,所以有悲戚、烦恼,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惑”字。而达观之士所以能解脱,乃因其觉,能知事物变化之理,而本体未尝变化也。所以张湛说:“夫天地,万物之都称;万物,天地之别名,虽复各私其身,理不相离,认而有之,心之惑也。”

具体的事物有形有质,故有存亡聚散,盖从其形质方面看,以为自己有生有得,则私其身,此正如海波以为自己是波浪而不是海水。张湛说“公”,不是从“与天地合其德”方面讲,而认为“公者对私之名,无私则公名灭矣。今以犯天者为公,犯人者为私,于理未至。……生即天地之一理,身即天地之一物,今所爱吝,复是爱吝天地之间生身耳。事无公私,理无爱吝者也。”“公”与“私”相对,相对的事物中才有公私,故无私亦无公。张湛心目中似乎在相对之外有一绝对,此似佛教“俗谛”与“真谛”之分。张湛或知真谛超四句义(按:如后来《中论》一曰:“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吉藏《三论玄义》:“若论涅槃,体绝百非,理超四句”)。张湛说“公”与“私”和王弼、嵇康皆不同。王弼所谓“私”为“私其身”;所谓“公”即“无所不周”,即得到全体也。嵇康说“私”为“丧其自然之质”;而“公”则“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抱一而无措,则无私”。张湛说“私”近王弼,而说“公”则与之不同,此似受当时流行之佛教的影响也。

“私其身”即为“著物”,故序中说:“想念以著物自丧。”《周穆王》篇目注曰:“愚惑者以显昧为成验,迟速而致疑,故窃然而自私,以形骸为真宅。孰识生化之本归于无物哉!”“无著”则“不私”。如果认识到“凡在有方之域,皆巨细相形,多少相悬,推之至无之极,岂穷于一天,极于一地”,而不执着什么就可得到解脱。

《列子注》第一篇、第三篇讲形上学,其余六篇皆讲解脱。张湛以为“顺心”、“无心”即可解脱(超生死)。盖所谓“性命”,即一人在宇宙中生死之暂时变化。顺性乃知其性之本原,即知其为一气之变也。“禀生之质谓之性”;“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生者一气之聚”。又顺性,顺物之性也,顺即不逆、不违、不造。“顺性”即“任心”。性本得元气之全,心本与天地合德。“顺性”、“任心”即体道穷宗,超乎一切是非、利害、分别。如此,则能顺一切物之性,任一切物之心,无为而无不为。盖从相对的观点看,乃有是非分别;从绝对的观点看,则超乎一切分别。故解脱须借智,此智是无智之智,即“无心”。无心者,以万物之心为心,亦即“皆即之”也。“乘理而无心者,则常与万物并游”。无心则同于物,与无为一,是反本之谓也。“泛然无心者,无东西之非已”,“冥绝而灰寂者,固泊然而不动矣”。无心而应,与物同化,是为圣人。在政治上说,圣人能任贤使能,圣人并不必能众人之所能,而在于他能使众人,故曰:“不能知众人之所知,不能为众人之所为,群才并为之用者,不居知能之地,而无恶无好,无彼无此,则以无为心者也。故明者为视,聪者为听,智者为谋,勇者为战,而我无事焉。”又曰:“夫理至者无言,及其有言,则彼我之辨生矣。圣人对接俯仰,自同于物,故观其形者似求是而尚胜也。”张湛又相信圣人有神通,水火风雨皆不能伤,自己有天眼通天耳能(如佛家言),故说:“至于圣人,心与元气重合,体与阴阳冥谐,方圆不当于一象,温凉不值于一器,神定气和,所乘皆顺,则五物不能逆,寒暑不能伤,谓含德之厚,和之至也。故常无死地,岂用心去就而复全哉!蹈水火,乘云雾,履高危,入甲兵,未足怪也。”而限于一方者,各有所宜,则有缺点,不能为“至和”。圣人超乎一切分别,故能顺一切分别,在水为水,在火为火。盖圣人能倚优变通,心乘于理,检情摄念,泊然凝定,岂万物动之所能乱?!

觉则解脱,迷则委结。而解之者、体之者由于神智。神智不假于耳目,而寂然玄照;忘智则神理独运,感无不通。所以《列子序》中所说的,“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正是张湛所谓解脱而达到的最高境界也。

(汤一介整理)

整理者按:汤用彤先生解放前在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曾多次讲授过“魏晋玄学”一课,并计划写一本《魏晋玄学》,但终因解放前生活极不安定而没有能实现。在他拟定的这本书的章节目录中,有“贵无之学”上、中、下三章。上为王弼、何晏;中为嵇康、阮籍;下为道安、张湛。这里我们根据他的讲课提纲和当时听课者的笔记,先把“贵无之学”(下)一章整理出来,供研究魏晋玄学参考。

由于汤先生的讲课提纲比较简单,往往只有大小标题,和在这些标题下所用的材料的出处,间或有几句说明。且提纲共有三种,虽大体一致,但也有详略、提法和所用材料的不同。这次是根据三份原提纲并参考听课笔记整理的,为了便于阅读,整理成讲义形式。

由于这是三、四十年前讲的,时代进步了,我们想如果汤先生还在世,他会考虑重新写的,但现在不能不照原样整理了。因此,这个“讲义”只能说是为进一步研究魏晋玄学提供一些材料和可注意的问题。

(曾载《哲学研究》1980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