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独化
“独化”为郭象《庄子注》中之主要概念,为明了“独化”在其学说中之地位,依次说“有”、“独化”、“无先”、“性分”、“不为而相因”等问题。
(1)有
有、无之义各家解说不同。不过大致说来,各家说“有”大抵指“万有”或“群有”,即指现象世界。但中国哲学中,对现象世界之分析不感兴趣。《齐物论注》说:“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此即说“有”,即说与人交接者,一切经验现象皆包括在内。“有”即此世界,即此存在的世界(existing world)。分而言之谓“群有”,总名之曰“天地”(或曰“天”)。当时流行之哲学谓此存在的世界(existing world)之后有“无”,“有”依赖于“无”,“无”谓“元气”,“有”生于“无”。元气无始无终,而此存在的世界则有始有终。向郭反对此说,认为“有”外更无“无”,只有“有”,无是不存在(not being)。“夫有不得变而为无,故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也”(《田子方注》)受者,无所受之受,即自受也。“有”自受自化,无有尽期。盖“有不得变而为无”,反对“本无之说”也。于此无“变”与“不变”的问题,并非说全体不变而部分变,故下面的注文又说:“化恒新也”。《知北游注》说: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
此亦不是说“变”与“不变”的问题。“无”指不实在(non-real),而“有”为实在(real),“有”为常有(eternal)。当时流行的“本无”学说或有三种情况:甲、以“无”为“元气”,无始无终,“有”则有始有终,郭象说“无”不得变为“有”,“有”亦不得变为“无”,即是反对此种说法。乙、或以各特殊之“有”因“无”而有,无独立而有待无,郭象亦反对此说,如说:“殊气自有,故能常有,若本无之,而由天赐,则有时而废。”(《则阳注》)“殊气”即“殊物”,《知北游注》谓“阴阳者即所谓物耳”。“殊气自有”,其后并无支持者,若谓其待于“无”;待于“无”则“有时而废”。丙、本无家若王弼,以“无”为全,“有”不能离“无”,全为体,而殊物为用。郭象说体用如一,在反对二截上与王弼同。但王弼“以无为本”,郭象以“有”为本。从“存在”(beingness)上说,王弼只承认“无”,郭象只承认“有”。王弼说“有生于无”意谓“有”之所以为“有”生于“无”。“有”生,即出于“无”;“有”灭,即入于“无”,“有”有出入,“无”为“天门”,故王弼曰:
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极同体。(《老子注》第六章)
天门谓天下之所从由也,开阖治乱之际也。(《老子注》第十章)
众妙皆从同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老子注》第一章)
而《庄子·庚桑楚》亦有说“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于无有”,而郭象注则谓:
此所以明有不能为有,而自有耳,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
说“无”即“不存在”(non-being),谓“无”为“存在”(being)是矛盾的,故“死生出入,皆欻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门其安在哉?”其所以然者,盖“天门者,万物之都名也”。
郭象只承认现象世界之实在,现象之外再没有东西,一切事物的产生都是无用的,是偶然的,是突然而生的,每个事物都是独立的,所以郭象的学说为多元论。王弼的学说为抽象一元论(abstract monism),而向郭之“崇有”为现象多元论(phenomena pluralism)。
(2)独化
一切皆自生。贵无者说“有”生于“无”,崇有者说“有”自生。“有”之自生,“有”之自尔,即独化。郭象说:
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
独化者,不但是说“有”不待“无”,“有”亦不待“有”,“无”不能生“有”,“有”亦不能生“有”,更推而至极端,“有”亦不能“自生”;不能“自生”者,言无一个“自”生也,只是如此如此,自然而然。
一切皆无待。“有”与“无”,“有”与“有”其间“无际”,或曰“不际”,“不际”即不资于道,道即理,故曰:
不际者,虽有物物之名,直明物之自物耳。物物者竟无物也,际其安在乎?
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乎哉?皆忽然而自尔耳。(《知北游注》)
其《齐物论注》中也说: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之境也。
王弼说“自然”,即“无妄然”,即不得不然,即皆由“理”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道”无待,而“有”皆有待于“道”。郭象则说一切皆“无待”,一切皆自然而然。王弼所用以说“道”的话,郭象则皆用以说“有”,如“无待”、“无名”、“无心”等。王弼与郭象之不同,在于其入手之点不同,王从“无”入手,郭从“有”入手。“无待”、“自尔”等,即无需支持,此皆言“独化”之意也,故《寓言注》谓:“推而极之,则今之所谓有待者,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彰矣。”
(3)无先
郭象说“无先”,非仅谓时间上先后之先,盖谓不但无元气(substratum),而且无本体(substance),无绝对(abso.lute)。此点向秀之说不及郭象的彻底。向秀说“有先”,《列子注》所引可证。而郭象说“无先”者,无“无”,无“道”无“天”也。《知北游注》说: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传》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时间上,“太极”在“两仪”之前,“一”在“二”之前,群有从“一”出,故有先。郭象说明阳即物,故无有阴阳而无物之时。旧说以为现象世界后有一支持者,郭象否认有此支持者,只说现象之流,故曰“有物无已”。已,出也。据此郭象给“无”、“道”、“天”以新解。
甲、无。“无”即无物(nothing),“既已无矣,又奚能生”,故郭象说:
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也。(《在宥注》)
盖谓人们不应把老庄之言看得太死,应求其言之所寄而得其意。郭象给老庄所说之“无”以新意义,亦用“得意忘言”。《大宗师注》中说:
无也,岂能生神矣?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
“无”不能生,“无”不能神,“不生之生”、“不神之神”,即“自然”,即“道”。“无力之力”即“自化”;“不生之生”即“自生”,并非“有”以外另有一个“自然”,另有一“道”,如元气说等。“道”之意义既不同于前人所说,“德”之意义乃亦不同,故曰:
夫无不能生物,而云物得以生,乃所以明物生之自得。任其自得,斯可谓德也。(《天地注》)
前人谓物得之于“道”而生,而“道”即“无”,得“无”以生即“自得”,“德、形、性、命,因变立名,其于自尔一也”。(《天地注》)
乙、道(理)。“无”即“道”之别名也。说“无”是无物(nothing),“无”自不能生,但说“无”是“道”,“道”亦不能生乎?郭象说“道”即“不存在”(nonbeing),无实际性也。前人说“道”,一义为元气(未分),含三(天、地、人)为一之“道”是。又一义,如王弼说,“道”为“全”,“道”独立不倚,周行不殆。王弼说“道”为“存在”(being),而万物则为“依存”(dependent being)。郭象反对元气说,此与王弼同;而在本体论(ontology)上,他又反对贵无而崇有,“有”为“存在”(bing),“道”等于“无”,等于“不存在”(nonbeing),“道”非“有”之存在的根据。
“道”即“理”,理者文理也。郭象认为文理即此“有”和彼“有”之间的“分”,“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缮性注》)物各有分,分非外铄,乃物本有。所有之“分”,包括物之一切“分”在内,即“至分”或“极”,因其“所禀之分,各有极也”。任其至分,即得其极,即以极为体,曰“体极”。王弼说“体极”,是说“反本”,即“以无为用”,要完全实现全体。向郭说各有其极,“物各有性,性各有极”。“体极”之意固与王弼不同,“体级”即“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能行百里者,即行百里,多行或少行一里则非“至好”,“养过其极,以养伤生”。向郭说甲、乙等各完成自己即是“至好”,王弼则以甲、乙等皆须反本。王弼说:“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全国”,郭象则说国家皆有其至分,任其至分,无毫铢之加,即可。
《养生主注》谓,物各有理,庖丁解牛,“既适牛理”,“直寄道理于技”,故“暗与理会”,而神乎技矣。牛是“有”(being),此“有”有其分,牛理因牛而有,犹之木纹因木而有。说“道”是无,是说“道”非实际东西,并非说没有“道”。《大宗师注》中说: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而无久,在老而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
人们可说骨(一物)长或骨大,但人们不能说文理长、文理大,故“道”(或理)“在高而无高,在深而无深”,“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此正言“道”非有(being)、非物(nothing)《庄子·大宗师》原意以为“道无能也”,意谓无所不能也。盖前人说“道”能生,王弼说“道”能始能成,而郭象于此处注说:“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也。”
丙、天(天地)。前人或以为一切受之于天或受之于天地。天地有二义:一为阴阳(两仪),其表现为上清下浊;一为有意志的宇宙,而天为其主宰。郭象说“天”非实在,非如生万物之气[1],亦非造物主,如说:“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齐物论注》)“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注》)前人说的“天”或有与“无”相当,而郭象说无先、无“无”,故有如此之说也。既言无“无”,自无出入隐显之事,万物自出自入,“天门者,众妙之都名也”。一切自然,一切天然,“自己而然,谓之天然”,此即“天”也。
前人以为“天”为主宰,可以统治一切,然“天”本无,何以统制万物?此向郭不同于前人之处。而王弼以为“无”为全体(whole),以全为先;以“天”为“总名”(sun)者,以部分为先。王弼以为人之性为全体(whole)中所占之一地位,而在向郭学说中以“总名”(sum)中的一部分为人之性。
(4)性分
王弼重“一”、郭象重“多”,故在郭象说“群有”各自独立。王弼之学说为绝对论(absolutism),而郭象之学说为现象实在论。郭象说物各自尔,物各突然而生,掘然而生,亦即是说偶然而生。王弼说物得之于“无”或“道”,物之所得(或性分)离不开“全”,“德”为“道”所命(order),失道而后德,失其母则发裂。郭象说万有各得其得,各物之性非“为某物所命”(ordered by something),而是为自己所“命”(order),故在此种意义上说,“性分”是绝对的。物各有其性分,彼此绝对不同,“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一物有其年令、大小、形状等等,性分即此等,可分而言之,亦可总而言之。马日行千里,但它绝不能多走一里或少走一里。若其日行九百里,则可说失其性分,虽可说九百里亦在其性分之内。性分为一物之限,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兹,此亦即其极(limit)也。欲全一物,即须全其性。王弼说“全性”须“反本”。郭象则说只须实现其自己,用其自用,不可为(人为),不可造作,不可强制,“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即是“无为”。“无为”者,非谓“放而不乘”,“行不如卧”,而是令马行其所能行。“任性”即“无为”也。就“物各有性,性各有极”说,物各绝对独立。而物各绝对独立,各为中心,此即是无中心,无绝对。我自为独立,但我不能忘记甲乙等(皆自为独立),故不可使人从己,亦不可舍己从人。帝王治天下,在顺民之性也。
(5)不为而相因
因物各自生而不他生,故各有性分,而性分绝对,故万物各不相为使,各不相待,为之则伤生,“均可不为而自化也”。盖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已以分别之者,不见彼之自别也。无待者,非言大小无别。上下不分,乃谓大小上下皆平等,不能比较。然而事实上,形影不离、唇齿相依,郭象乃说“不为而相因”也。《秋水注》说:
夫上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
甲、乙等不能互相影响,若甲受乙影响,则甲非独立之绝对矣。但正因为乙、丙等独立绝对,甲乃为独立绝对;正因为乙、丙等各有性分,甲乃有其性分。若万物相待或相为使,则万物反而不能相因,“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齐物论注》中说:
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
《逍遥游注》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也。”“天”之存在(existence)是没有的,不过是万物之总名。从体上说,天地以万物为体,即无体之意思。但从另一方面讲,“天”虽“无物”,而从“天道”、“天理”、“天然”方面讲,乃有深意在内。群有都是自然而生,即万物以“自然”为正,“天”(“天道”等)指“自然”突然、独化之理,即“不为而自然”,即“莫适为天”、“玄冥之天”也。从实际(practice)方面说,“天”是“无物”,从理论(theory)方面说,“天”又很重要。盖物各自通,则同于大通;物各自得,同于一得。“理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是非死生,万物万化,荡然为一,是至理也。群有虽各自独立,然彼我相因,形影俱生,盖彼此无待而玄合也。天地万物不可一日相无,故曰:“万物莫不皆得,则天地通。”“道”无所不在,故无方、无迹,而所在皆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