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道安时代之般若学述略
自汉之末叶,直讫刘宋初年,中国佛典之最流行者,当为《般若经》。即以翻译言之亦有十余次。最早者为《支娄迦谶》之十卷《道行》,而竺佛朔(亦作朔佛)之一卷《道行》亦似甚流行。《放光》、《光赞》同为大品。《光赞》东晋时得释道安之表彰,乃稍流传,《放光》于西晋即已行世。及罗什入长安重译大小品,盛弘性空典籍,此学遂如日中天。然《般若》之始盛远在什公以前。而其所以盛之故,则在当时以《老庄》、《般若》并谈。玄理既盛于正始之后,《般若》乃附之以光大。据牟子《理惑论》及三国时《阴持入经注》均援用流行之老庄玄理,则此事导源甚早。释道安《鼻奈耶序》曰,
经流秦土有自来矣。随天竺沙门所持来经,遇而便出。于《十二部》、《毗日罗》(方等)部最多。以斯邦人老庄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
兹篇所述,即在掇拾罗什以前《般若》流行之事实学说,并推言《般若》“因风易行”之迹。盖在此时代中国学术实生一大变动,而《般若》学为其主力之一也。吾称此时代为释道安时代者,盖安公用力最勤,后世推为正宗也。又表彰斯经诸人,考其年代,多与安公同时;在其前者甚少。据《祐录·渐备经书叙》,谓“《大品》出后,先出诸公,略不综习,深可为恨。但《大品》顷来东西诸讲习,无不以为业。”此可证在安公时研究《般若》[1]乃大盛也。
本时代《般若》学之派别 约在道安之时,《般若》学者既多,而又各抒新义,遂生派别。于法开与支道林辩即色义,竺昙壹与道恒争心无义。(上见《僧传》郗超与法汰辩本无有四首,支道林与王洽(字敬和),王幼恭申即色有二篇。(俱见《祐录·陆澄法论》中)释僧肇于弘始十一年(四〇九)之后作《不真空论》,(论引及《中论》,《中论》乃弘始十一年译)其中言及本无即色心无三家。而约在同时僧睿作《毗摩罗诘堤经义疏》,而为之序,有曰:
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日讲肄,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
格义与性空之宗,留待后详。六家者不知其确指。(按嘉祥《中论疏》五据肇之三家而曰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今睿序已称六家,则长安不只知三家义也甚明矣)。陈朝小招提寺慧达法师作《肇论序》,有或“六家七宗爱延十二”之语,唐元康作《肇论疏》,释此句曰:
或六家七宗爰延十二者,江南本皆作六宗七宗,今寻记传,是六家七宗也。梁朝释宝唱作《续法论》一百六十卷云,宋庄严寺释昙济作《六家七宗论》。论有六家,分成七宗。第一本无宗,第二本无异宗,第三即色宗,第四识含宗,第五幻化宗,第六心无宗,第七缘会宗。本有六家,第一家分为二宗,故成七宗也。言十二者,《续法论》文云,下定林寺释僧镜作《实相六家论》,先设客问,二谛一体,然后引六家义答之。第一家以理实无有为空,凡夫谓有为有,空则真谛,有则俗谛。第二家以色性是空为空,色体是有为有。第三家以离缘无心为空,合缘有心为有。第四家以心从缘生为空,离缘别有心体为有。第五宗以邪见所计心空为空,不空因缘所生之心为有。第六家以色色所依之物实空为空,世流布中,假名为有。前有六家,后有六家,合为十二家也。故曰爰延十二也。
僧镜(即焦镜)之六家,按其内容,并不与昙济相同;此六家为何人之说,亦不可考。但其第一家第二家或均与昙济之第一二家相同。第三或似识含宗。(昙济之第三家)第四第五均不悉何指,第六家则似缘会宗。(昙济之第六家)
昙济之六家,则吉藏《中论疏》,日人安澄《中论疏记》均释之颇详。而《肇论》所破之三家亦谓包摄于昙济之六家中。故唐元康之《肇论疏》,宋净源之《中吴集解》,元文才之《新疏》,亦足资考证。又日本《续藏》二编乙第二十三帙载有《肇论疏》三卷。(日人新作目录谓只上中二卷缺下卷实误)系陈慧达撰,(原录作晋慧达亦误)。盖即作《肇论序》之小招提慧达法师也。《肇论章疏》,盖推此为最早。《中论疏记》之作,始于日本延历二十年至大同元年讫,即当唐德宗贞元十七年至宪宗元和元年。(八〇一至八〇六)书中于解六家时除引达、康之疏外,引古佚书数种。一为《述义》,乃《中论述义》,作者不明。一为《山门玄义》,似即陈《三论》师兴皇法朗作之《中论玄义》,《东域录》著录但言只一卷,然据安澄所引有出卷五者。一为泰法师《二谛搜玄论》,《东域录》称为凡三十纸一卷。泰法师不知为何如人,疏记称为冶城寺泰法师。(见《大正藏》六十五卷八一页)凡此均可供参考。但所宗义与诸书互有出入,兹先表列之于下。
(一)肇所破三家:
《肇论》慧达疏 元康疏(《集解新疏》均同) 述义
心无 竺法温 支敏度(《新疏》作道恒) 竺法温
即色 支道林 支道林 支道林
本无 道安 竺法汰 道安
此中最可注意者为慧达以为肇所破之本无义为释道安说,并且引及匡山远公本无论也。
(二)昙济六家七宗:[2]
昙济《中论疏》 《山门玄义》 《二谛论》
本无 道安
本无异 深法师(《肇论》所破) 竺法深
即色 关内(肇所破者) 第八支道林支道林
识含 于法开 第四于法开
幻化 壹法师 第一释道壹
心无 温法师(肇所破者) 第一释僧温竺法温
缘会 于道邃 第七于道邃
按安澄谓《二谛搜玄论》,列有十三家。而照上表,《山门玄义》,亦不只引七宗。其中有两第一,必有一为传写之误。所谓六家七宗者,此有三说。(一)元康谓本有六家,本无分为二宗故成七宗。(二)除本无宗为六家。(三)或人除本无异宗,而谓一为深法师,二为关内即色,余为识含等四宗,后二说见安证书中。但以理度之,第一说为是。且元康之说,似最早,故较可信也。
昙济僧镜均为刘宋时人,其所言各家,当均起于晋代。而据上表所列诸人,皆与道安先后同时也。当时宗义之繁,实为奇观。惜所存材料极少。多不知其详。兹请先述格义,再及六家七宗。
竺法雅之格义 大凡世界各民族之思想,各自辟涂径,名辞多独有含义,往往为他族人民所不易了解。而此族文化输入彼邦,最初均抵牾不相入。及交通稍久,了解渐深,于是恍然于二族思想,固有相同处。因乃以本国之义理,拟配外来思想,此晋初所以有格义方法之兴起也。迨文化灌输既甚久,了悟更深,于是审知外族思想自有其源流曲折,遂了然其毕竟有异,此自道安罗什以后,格义之所由废弃也。况佛法为外来宗教,当其初来,难于起信,故常引本国固有义理以申明其并不诞妄。及释教既昌,格义自为不必要之工具矣。
格义之法创于竺法雅。格义者,即格量也,盖以中国思想,比拟配合,以使人易于了解佛书之方法也。事数者何?据《世说·文学篇注》曰:
事数谓若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亦作声误)
而《 录》九四《阿含暮抄序》云:
又有悬数悬事,皆访其人,为注其下。
法雅之所谓事数,或即言佛义之条目名相。《僧传》谓“康法朗等”以之外书拟配,因而生了解,然后逐条著以为例,谓之格义。(详看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僧传》谓竺法雅“少善外学,长诵佛义”,乃最有以内外相比拟之资格者。又谓其弟子“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则善诱之方,应在使其由世典以悟入佛理。故用格义,“外典内书,递互讲说”,以使生解也。“康法朗等”者应等取道安法汰也。朗内外学若何,僧传无明文。然道安法汰固称为内外兼通者也。
格义既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使得生解悟,并逐条著之为例,其迂拙牵强可以想见。因此而为有识者之所不取。《高僧传》谓道安在飞龙山时已鄙弃格义。又慧远讲说,引庄子为连类,乃似格义之拟配外书。安公听远不废俗书,(上均见《僧传》)则其通常令弟子废俗书可知,而废俗书者亦与反对格义同旨也。但格义用意固在融会中国思想于外来思想之中。此则道安诸贤者不但不非议,且常躬自蹈之。故竺法雅之格义,虽为道安所反对。然安公之学,固亦常融合老庄之说也。不惟安公如是,即当时名流,何人不常释教老庄并谈耶。此证极多,姑不详举。
格义之法起于河北。然法雅之格义用之者必不少。《僧传》谓道安非议之,而僧先戒其妄诽先达,则颇为一时人士所重可知。(按道安、于法雅虽为同学,但必年岁较安为长,盖雅之弟子昙习为赵太子石宣所敬,其后安公为石遵所敬,请入华林园,习与安或年相若,而法雅则为前辈也,因此僧先称法雅为先达。)但自道安以后,佛道渐明。世人渐了然释教有特异处。且因势力既张,当有出主入奴之见,因更不愿以佛理附和外书。及至罗什时代,经义大明,尤不须藉俗理相比拟。故僧睿于什公来后,乃申言格义迂而乖本也。而慧睿《喻疑论》中,亦言格义自道安罗什之后废弃不用也。
但《喻疑论》中言及格义一段,亦颇可注意。
昔汉室中兴,孝明之世,……当是像法之初。自尔以来,西域名人,安侯之徒相继而至。大化文言,渐得渊照,边俗陶其鄙俗。汉末魏初,广陵彭城二相出家,并能任持大照。寻味之贤,始有讲次。而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
由此言之,格义拟配之说,道安以前,应甚普通流传,不只一方也。(睿先在长安,后在南方)。但《祐录·鸠摩罗什传》有曰:
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历涉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
此段与《喻疑论》比较,显系节引上段,脱胎成文。但僧祐误以为格者,扞格之格,非格量之格,遂改格义配说为滞文格义。是梁时学僧已不悉格义之意。慧皎《高僧传》虽载法雅创格义事,但其《罗什传抄》袭僧祐原文,仍言滞文格义。此乃慧皎之不精审处。但亦可见在梁时融合内外,虽尚有其风。而格义迂阔之方法,所谓逐条拟配立例者,则已久废弃不用,而忘却矣。
本无宗 昙济六家七宗之第一为本无宗。诸章疏谓此为道安或法汰之说。而慧达于此,且引及慧远之本无义。竺法深所执则为本无异宗。(详见上表)然元康以肇公所破本无属之法汰。而吉藏谓肇公仅破本无异宗。据此则法汰亦属本无异宗也。(详见下)。
但本无一义,执者甚广,广义言之,则本无几为般若学之别名。支谶《道行第十四品》,竺叔兰《放光》第十一品均名本无,竺念佛译之第七品亦称本无。支道林《大小品对比要钞》一则曰:
尽群灵之本无。
再则曰:
还群灵乎本无。
而其著书固曰即色本无论也。《名僧传抄》载昙济《七宗论》有曰:
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弘字原文系佛字此据慧达《肇论疏》校改)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
而王洽《与支道林书》(载于《广弘明集》中)有曰:
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然每经明之,可谓众矣。然造精之言,诚难为允。理诣其极,通之未易。岂可以通之不易,因广异同之说,遂令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后学迟疑,莫之所拟。今道行旨归,通叙色空,甚有清致。然未详经文为有明旨耶,或得之于象外,触类而长之乎。
此段所言,本无之谈,即谓般若性空。法性宗典籍,当日已称浩繁。故曰每经明之,可谓众矣。而在魏晋以来,本无性空之说,持之者多,各出异义。故王敬和叹曰,空有之谈,纷然大殊,后学迟疑,莫之所拟。而支道林《道行指归》一书由即色以谈本无,则经典虽多,似未明言,故为可疑。此可见王氏盖以支公义为多数本无义中之一也。窃思性空本无义之发达,盖与当时玄学清谈有关,实亦佛教之所以大盛之一重要原因也。盖自正始以来,世人崇尚虚无之论。晋裴 因时人无论纷纷,乃著《崇有论》以正之。论谓当世之士:
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
又谓其
深列有形之故,盛称空无之美。
但不知
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
盖裴逸民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宴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此引《晋书·本传》)此辈所凭藉者,为《老》、《庄》、《周易》。故其论有曰: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
夫《崇有论》中所斥之“虚无”“空无”及“本无”未必不兼指佛家之说。释家性空之说,适有似于老庄之虚无。佛之涅槃寂灭,又可比于老庄之无为。(安世高、支谦等俱以无为译涅槃)而观乎本无之各家,如道安、法汰、法深等者,则尤兼善内外,如竺道深之师刘元真,孙绰谓其谈能雕饰,照足开蒙,盖亦清谈之人物。故其弟子法深,能或畅方等或释老庄。而支公盖亦兼通老庄之人。因此而六朝之初,佛教性空本无之说,凭藉老庄清谈,吸引一代之文人名士,于是天下学术之大柄,盖渐为释子所篡夺也。
又窃思之,晋初之格义,必亦此种学术风气中产生。而格义拟配之外书,必多为老庄虚无之说。如远公谈实相引《庄子》为连类,(见《僧传》)是其一例也。因此而般若各家,盖即不受老庄之影响,至少亦援用老庄之名辞。读今日佚存之书卷,甚为显著,无事详列也。
本无一义既几为般若各家所通用,但昙济之六家七宗论中所谓本无宗者,自不必其包举各家。但原论既失,吾人自不得不信唐人章疏。今从诸说,定本无异宗指法深法汰之说,而本无宗则属道安。但道安又本以性空宗著称,如下所述。
释道安之性空宗义 安公一生于《般若》研究最为致力。观其所撰述,亦可知其宗旨所归。《祐录》载其所著书中,有下列诸项,皆与般若有关也。
《光赞折中解》一卷
《光赞抄解》一卷
《放光般若析疑准》一卷
《放光般若折疑略》二卷
《放光般若起尽解》一卷
《道行经集异注》一卷(上均见《祐录》卷五)
《实相义》
《道行指归》
《般若折疑略序》(当即第四项之序)
《大品序》(以上见卷十二)
《道行经序》(即第六项之序)
《合〈放光〉、〈光赞〉略解序》(上二出卷七)
《摩诃钵罗若波罗密经抄序》(此见卷八)
《性空论》(见元康《肇论疏》或即上列之《实相义》)
间常论之,道安平生,可分为四时。第一河北求学时。其在此时,师事佛图澄,而其同学有法和、法汰、法雅、法进等。此诸人者均学通内外,法雅创立格义,(详上)道安必亦常用此法。第二河北教学时。当时安公或特重禅观。故在濩泽则注《阴持入经》,大《十二门经》及《道地经》。(均见《祐录·经序》)此时道安当已见《放光》《道行》二经。而《光赞》亦得其一品。(见《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其时并曾讲《般若》,(见《高僧传·慧远传》)但已屏除格义之法。(在飞龙山时系在师死之后)第三襄樊教学时。此时大讲《般若》。且《光赞》于太元元年由凉州送来。安公寻之玩之,欣有所益。(见同序中)其《摩诃钵罗若波罗密经抄序》曰:
昔在汉阴,十有五载,讲《放光经》,岁常再遍。及至京师,渐四年矣。亦恒岁二,未敢堕息。
第四关中译经时。此时安公虽亦讲《放光》,(前四年亦每年二遍)但其所最致力者为译经。译经之中,有《摩诃钵罗若波罗密经抄》。(此亦名《须菩提品》)此经实即《小品》。但安公误以为《大品》。故译时与《放光》《光赞》对校。
安公尽力研究《般若经》,观其《般若》注疏之多,已可想见。《祐录》卷九载有未详作者之《渐备经十住胡名》并书叙。审其文义,并与安公《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比较,知实为道安致友人书,叙《十住胡名》,及渐备与《光赞》译出与送达襄阳(时安公在襄阳)诸事。书中言及《大品》,谓“方欲研之,穷此一生”。亦可见安公之弘愿。又此书叙及《随略解序》,均述其寻求《光赞》之难。。缘《光赞》译出,虽先于《放光》九年。但寝逸凉土,不行于世。安公在河北得其一卷。(《随略解序》作第一品)知有此经,而求之不得。及至襄阳,会慧常进行慧辩等,将如天竺,路经凉州,慧常得《光赞》写之。因互市人康儿展转至长安。长安安法华遣人送至互市。互市人于泰元元年五月二十四日送达襄阳付道安。襄阳僧人使僧显写送杨州竺法汰。道安既得《光赞》,即与《放光》校读,谓其互相补益,所悟实多。考《光赞》现存二十七品,比之《放光》缺六十三品。故安公序中,谓其残不具。(《光赞》泰元元年以前中原只有其残卷,故道安仅见一卷且即在襄阳安公所得亦非全璧)夫得书若是之难,得之又缺失。昔人读书之困苦与其辛勤,可念也。
由上所言,安公一生,均与《般若》有关。睿《喻疑论》曰:
附文求旨,义不远宗,言不乖实,起之于亡师。
而僧睿《大品经序》曰:
亡师安和尚,凿荒涂以开辙,标玄指于性空。落乖踪而直达,殆不以谬文为阂也。亹亹之功,思过其半,迈之远矣。
据此则僧睿谓其师之学,标宗性空也。而其《毗摩罗诘堤经义疏序》曰:“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性空之宗,显即昔日安公之学。而与六家格义之说不同。以今验之者,谓以罗什所译验之也。故元康《肇论疏》有曰:
如安法师立义,以性空为宗,作性空论。什法师立义,以实相于宗,作实相论。是谓命宗也。
性空之宗,不但僧睿谓为最得其实。而道安之学,六朝常推为斯教之重心。梁武帝《大品经序》有曰:
此经东渐二百五十有八岁。始于魏甘露五年至自于阗。叔兰开源,弥天导江,鸠摩罗什澍以甘泉,三译五校,可谓详矣。
此谓弥天大德,童寿桑门,并创始命宗,图辩格致。
及至嘉祥大师,力屏他说,特张三论。其意以为《方等》经论得其意者为道安、罗什、僧肇、僧朗、僧诠、法朗(三人属山门义)也。故《中论疏》卷五,叙六家七宗,而谓本无一家,分为二宗。二宗者,乃道安本无,与琛法师本无也。琛法师本无义待下详,而其叙安公本无曰:
什师未至,长安本有三家义。(此乃指《不真空论》所言之,本无即色心无三者但长安未必只知此三家义,已如前说)一者释道安明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应是末字)有。若诧(应是宅字或是托字)心本无,则异想便息。……安公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
无在万化之前数语,乃出于昙济六家七宗论。《名僧传钞·昙济传》引之较详。文曰:
著(原作着)七宗论。第一本无立宗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原作佛)教。故方等深经,皆备明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气陶化,则群像禀形。形虽资化,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夫人之所滞,滞在末(原文作未,误,参看下段)有。宅心本无,则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盖此之谓也”,云云。
《肇论·不真空论》破异执第三破本无义。慧达谓为安公义,其所言即略释上段。文曰:
第三解本无者,弥天释道安法师本无论云:“明本无者,称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云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须得彼义,为是本无。明如来兴世只以本无化物。若能苟解本无,即异想(原文作思异)息矣。但不能悟诸法本来是无,所以名本无为真,末有(此可证吉藏疏未有系末有之误)。为俗耳。
据上所言,僧睿称其师之说曰性空宗。昙济《六家七宗论》则称为本无宗。而自僧睿以后,梁朝武帝,陈时慧达,以至隋唐吉藏,均认安公为般若学之重镇。吉藏之时,尚无定祖之说。假使有之,可断言道安必被推为三论宗之一祖也。安公可谓自禅观以趣于性空者也。《阴持入经序》作于濩泽。有言曰:
以慧断智,入三部者,成四谛也。《十二因缘论》净法部首,成四信也。其为行也。唯神矣,故不言而成。唯妙矣,故不行而至。
《道地经序》亦曰:
其为像也,含弘静泊,绵绵若存,寂寥无言,辩之者几矣。恍忽无行,求以漭乎其难测。圣人……乃为布不言之教,陈无辙之轨。
《安般注序》(不悉作于何时)曰:
寄息故无六阶之差,万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以至于无欲。
在《人本欲生经注》内,释想受灭尽定曰:
行兹定者,冥如死灰,雷霆不能骇其念,火焦不能伤其虑,萧然与太虚齐量,恬然与造化俱游。
所谓无言无为静寂逍游,语虽出于老庄,而实同于安公之《般若》。盖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者,智度之奥室也。(见《道行序》)而泊然不动,湛尔玄齐,(见《随略解序》)亦何异于冥如死灰,故安公之空,发于禅也。
吉藏《中观论疏》曰,安公明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又曰安公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本有,若托心(原作诧)本无,则异想便息。据此,安公之意,大义有二。一空者,空无。二空无之旨,在灭异想。此中空无,究为何义,典籍不详,颇难测知。然安公实非谓有无之无,则甚明。《名僧传钞》引第一本无宗之言曰:
非谓虚溪之中,能生万有也。
但此不言无辙之教,无以名之,名之曰无。无者真谛,盖对于俗谛之有而言。故慧达解曰,本无为真,末有为俗。安澄亦曰,别记云,真谛者,为俗谛之本,故云无在元化之前也。又安公《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曰:
般若波罗密者,成无上正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义焉。法身也,如也,真际也。故其为经也,以如为首,以法身为宗。如者尔也。本末等尔,无能令不尔也。佛之兴灭,绵绵常存,悠悠无寄,故曰如也。法身者,一也,有无均净,未始有名。故于戒则无戒无犯,在定则无定无乱,处智则无智无愚。泯尔都忘,二三尽息,皎然不缁,故曰净也,常道也。真际者,无所著也。洎然不动,湛尔玄齐,无为也,无不为也。万法有为,而此法渊默,故曰无所有者是法之真也。由是其经万行两废触章辄无也。何者痴则无往而非徼,终日言尽物也。故为八万四千尘垢门也。慧则无往而非妙,终日言尽道也。故为八万四千度无极也。所谓执大净而万行正,正而不害,妙乎大矣。
道安之状般若法性,或可谓为常之至极,静之至极欤。至常至静,故无为,故无著。
故解无为曰渊默,曰洎然不动。解法身为一,为净,而不缁,谓泯尔都忘,二三尽息。解如曰尔,尔者无能令不尔,所谓绵绵常存,悠然无寄也。故自安公视之,常静之极,即谓之空。空则无名无著,两忘玄莫,然无主。由是而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由是而痴除而尘垢尽。除痴全慧,则无往而非妙,千行万定,莫不以成,药病双忘,辙迹齐泯。(参看《道行经序》)故空无之旨在灭异想。举吾心扩充而清净之,故万行正矣。凡此常静之谈,似有会于当时之玄学。虽安公会斥格义,虽其《道行序》有曰:“执道御有,卑高有差,此有为之域耳”,然融会佛书与《老庄》《周易》,实当时之风气,安公之学说,似仍未脱此习也。
按肇公《不真空论》成于晋时,其时僧睿只举六家。昙济《六家七宗论》作于宋代,则似就睿之六家加性空之宗,而分本无为二。但自肇睿二师之时言之,则或无分为二宗之说。而僧肇所破,必通举持本无之诸师,未必详为分别,仅破其中某一人也。及至陈时慧达《肇论疏》,犹谓肇公所破,即安与远两师义。惟在隋吉藏《中论疏》中,就昙济分本无为二之说而言肇公所破,乃本无异宗。嘉祥大师所言,虽或如理。盖肇公所破本无,谓情尚于无宾服于无者,似指于虚豁之生万有。(说见下)而安公则曰:“非谓虚豁能生万有也。”但吉藏又谓安公本无“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则未免言之太过。盖如安公以至静至常状法相。则肇公《物不迁论》正非此义。盖肇谓“动静未始异”,“必即动而求静”。即“乾坤倒覆,无谓不静,洪流滔天,无谓其动”。安公所说,吾人虽因文献不足,不能测其全。但决无即动求静之旨。肇公对之,当只认为亦是“人情之惑”欤。
本无异宗 《中论疏》谓本无一家,分为二宗。一为道安本无义,如上所述。一为琛法师义。据日人安澄《中论疏记》,谓此即竺道潜,字法深,而其作琛字者乃误也。并谓有琛法师,即《中论疏》之所谓北土三论师,安澄并见其所作《中论疏》。(《大正续藏》六十五卷二十页)据此则琛法师另有其人,在罗什来华之后,非东晋初之竺法深也。竺法深善《放光》、《般若》,师中州刘元真。年二十四即讲《法华》、《大品》。现存南北朝书籍中未言其学说如何。然深为般若学者,而本无似为当时般若学之通称,则谓深法师执本无说者,自无不可。但据唐元康《肇论疏》,则谓肇公《不真空论》所斥之本无义,乃竺法汰说。法汰道安之同学,在建业讲《放光经》,在荆州驳道恒之心无义。而《祐录》中陆澄《法论目录》中有此一条:
《本无难问》,郗嘉宾,竺法汰难并郗答往仅四首。
而《高僧传·汰传》亦曰:
汰所著义疏,并与郗超书论本义,皆行于世。
按郗超似系主张支道林即色义者,本无义应为法汰之说也。
《中论疏》五,引琛(应作深如前说)法师之言曰,本无者,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故称本无。僧肇论本无论曰:“本无者,情尚于无多,(元康安澄解为情尚于无者实多)触言以实无。非有有即无,非无无即无。”(谓非有则无,非无亦无)据《中论疏记》曰:
《二谛搜玄论》十三宗中本无异宗,其制论曰,夫无者何也,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有虽可生,而无能生万物。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生也。《山门玄义》第五卷,《二谛》章下云,复有竺法深,即云诸法本无,壑然无形,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故佛答梵志,四大从空而生。
此宗谓万物从无而生。其所谓无者,不详包举色心二者否。观其所谓壑然无形,又引四大从空而生,似亦偏空色法。而心神为无形者,则似不空心神也。但此宗特点为肇等所注意者,似在执著有无二字。故僧肇又谓其“执非有者无此有。非无者无彼无”。执有无若实物,故生穿凿。僧肇因而斥为好无之谈也。故《中论疏》解此说曰,若无在有前,则非有,本性是无,即前无后有,从有还无。疏并引《大品经》三十七成就众生品之言驳之。《经》曰,若法前有后无,即诸佛菩萨便有罪过。今本无之说,谓先无后有,是亦有罪过也。
据此则此宗执实无。其所谓空者,非“非有非无”,而为“先无后有”。似直以有无之无释空,所以与安公空寂之说,截然为二派也。
法汰同时有竺僧敷者,学通众经,尤善《放光》《道行》。沙门道嵩与道安书,称为非吾等所及。在其死后,法汰曾与安公书曰:“每忆敷上人,周旋如昨。逝没奄复多年,与其清谈之日,未尝不相忆。思得与君共覆疏其美”,云云。汰并与安书,数述敷义。(上均见《高僧传》)则竺僧敷之学说,当亦与法汰本无义有契合处耶。
支道林之即色义 昙济之《六家七宗论》中,即色义为第三宗。《中论疏》谓此有二家。一者关内即色空,谓色无自性,即僧肇所呵。二者支道林即色是空,此谓即安公本性空寂之说。但陈慧达及唐元康《肇论疏》,均谓肇所阿之即色义,即支道林说。而《中论疏记》曰:
康达二师,并云破支道林即色义。
元文才之《肇论新疏》,亦言肇所破者支道林说。文才似据唐光瑶禅师疏,则陈至唐时人,多如此解。吉藏之言实误也。
支遁谈理作品,依现所知者列下:
《即色游玄论》(王敬和问支答)
《释即色本无义》(王幼恭问支答)
《道行指归》(据此亦明即色义王恰读之有疑作书问之“书载广弘明集中”支公乃答以即色游玄论)
《大小品对比要钞》(《祐录》存其序)
《辩著论》
《辩三乘论》(支辩三乘滞义见《世说新语》)
支书与《郗嘉宾》
支道林答谢长遐
《本起四禅序并注》
《本业略例》
《本业经注序》(以上见《祐录》十二)
《圣不辩知论》
《释矇论》
《安般经注》(以上见《高僧传》)
《妙观章》(《世说注》引之谓出支道林集中)
《逍遥论》(《世说注》引之)
《通渔夫》(见《世说》)
《物有玄几论》(见慧达《肇论疏》)
此外载于现存之《支遁集》(邵武《徐干本》)有诗文若干篇。而上列各书均佚。仅《要钞序》尚全存。《广弘明集》载王洽与林法师书,盖《即色游玄论》所附之王敬和问也。《本业经》者,当谓《菩萨璎珞本业经》,支公注意此书,乃在申顿义。盖支公安公均有顿悟说,但兹姑不详之也。支道林于《般若经》,用功盖甚勤。曾就大小品之同异,详为研寻,作《对比要钞》。此所谓《大品》者,当指《放光》。《小品》或即支谶之《道行经》。(支序文谓出之在先)二本详略互异,常有致疑者。支公以为理无大小。虽教因人之明暗,而有烦约。然其明宗统一,会致不异。又研《般若》二经,往往断章取义,致失原义。“或以专句推事,而不寻旨况。或多以意裁,不依经本。故使文流相背,义致同乖,群义偏狭,丧其玄旨。或失其引统,错徵其事。巧辞辩伪,以为经体。虽文薄清而理统乖宗”。以是因由,支公作《对比要钞》。是故“推考异同,验其虚实,寻流穷源,各有归趣。而小品引宗,时有诸异。或辞倒事同,而不乖旨归。或取其初要,废其后致。或筌次事宗,例其首尾。或散在群品,略撮玄要。时有此事,乖互不同,又大品事数甚众,而辞旷浩衍。本欲推求本宗,明验事旨,而用思甚多劳,审功又寡。且稽验废事不覆复急。是故余今所以例玄事以骈比,标二品以相对。明彼此之所在,辩大小之有光。虽理或非深奥,而事对之不同。故采其所究精粗,并兼研尽事迹使验之有由。”(上均引《要钞序》)《要钞》一书其用意甚佳,而用功极勤可知也。
郗超为支公之信徒。二人言论甚相契合。超曾与亲友书曰,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而支公亦称嘉宾为一时之俊。(见《世说》)郗超因与林公理义符契,故于竺法汰之本无义,于法开之识含义,均破斥之。超之佛教著作列下。
《本无难问》 竺法汰难并郗答往反四首
郗《与法濬书》
郗《与开法师书》
郗《与支法师书》
《奉法要》
《通神咒》
《明感论》
《论三行上》
《叙通三行》
郗《与谢庆绪书》往反五首
《论三行下》
郗《与傅叔玉书》往反三首
《全生论》
《五阴三达释》(以下均见《祐录》载陆澄《法论》目录)
《支遁序传》
《东山僧传》(均见《高僧传》,但《支遁序传》当即在《东山僧传》)中)
郗超著作均佚,惟《奉法要》载《弘明集》中。《论三行》诸作不知其确指。但《文选·天台山赋注》,引郗敬舆(亦超之别号)与谢庆绪(名敷)书,论三幡。《文》曰:
近论三幡诸人犹多欲既观色空,别更观识。同在一有,而重假二观,于理为长。
则三行或即色色空观及识识空观之三幡也。超论三行,固亦谈及色空也。
僧肇谓其所呵之即色空曰:
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
唐元康谓此言不见于支道林之《即色游玄论》,而实载于其集中之《妙观章》。该段原文,《世说·文学篇注》引之较详,亦谓见于《支遁集·妙观章》中。文曰: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
但慧达《肇论疏》引此言则稍异。其文曰:
支道琳法师《即色论》云,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此引《维摩经》、《肇论·不真空论》引之为色之性空非色败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三字依上段加),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中论疏记》引《山门玄义》,文字上又稍不同。
第八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云,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不自,虽色而空。如(原文无如安,今依达疏加)知不自知,虽知而寂也。(原文无也字,今依上段加)
此三段文字虽有出入。然观其文义,支公之说,实即肇公所呵。而所谓关内即色义,即有其义,亦仍祖述林道人之说也。惟所谓执关内即色,或竟无其事,亦未可知。盖支公与道安声名扬溢,或有曲为之解者。谓肇与支安持义无异。故既谓肇未斥安公本无,复言亦呵支公即色。而且谓肇在长安所破者,为长安之三家义。故《吉藏疏》曰,长安本有三家义,又谓另有关中即色也。实则恐无其事电。(此种误传或即出于吉藏之揣测亦未可知)
支公著述,除《要钞序》外,余均佚。故支公即色,义尤不能详。慧达、元康、净源、文才、安澄之解释,确否难定。兹姑妄议之。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一切诸法无有自性。(慧达语)此盖色与一切法均因缘而成。按《宗少文答何承天书》中,言即色空,可引为连类。文曰:
夫色不自色,虽色而空。缘合而有,本自无有。皆如幻之所作,梦之所见,虽有非有。
将来未至,过去已灭,现在不住,又无定有。
此谓缘合而有,故色即空。故待缘之色,可谓如幻如梦,本自无有。是盖空者,因其徒缘,因其不自色。而不知色,本是空,故肇公破曰:
因其无有自性,故《肇论》继述支公语意,(此据元康疏)云。“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3]
元康释后二句,或得原意。文曰:
此林法师,但知言色非自色,因缘而成。而不知色是空,犹存假有也。
支法师即色空理,盖为《般若》本无下一注解,以此证明其本无之旨。盖支公宗旨所在固为本无也。如其《要钞序》曰:
夫般若波罗密者……明诸佛之始有,尽群灵之本无。登十住之妙阶,趣无生之径路,何者耶,赖其至无,故能为用。
此谓至极以无为体。因须证无之旨,支公特标出即色空义。然其所以特标出即色者,则实因支公持存神之义。其《要钞序》一曰“神王之所由如来之照功”。又曰“智不足以尽无,寂不足以冥神”。又曰“神悟迟连”。又曰“质明则神朗”。通篇之言及神者如此类甚多。而支公之理想人格,常曰至人。而至人也者,在乎能凝守精神,其神逍遥自足。(自足者以凝也守也)故同序又曰:
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建同德以接化,设玄教以悟神。述往迹以搜滞,演成规以启源。或因变以求通,事济而化息。适任以全分,分足则教废。故理非乎变,变非乎理,教非乎体,体非乎教。故千变万化,莫非理外,神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
《世说注》引支氏《逍遥论》曰: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下略)
盖心神本不动,自得其得,自适其适。苟能自得自适,则应变无穷。自人方面言之,则谓之圣。自理方面言之则名曰道。道乃无名无始,圣曰“无可不可”。无可不可,亦《逍遥论》自适至足也。亦《要钞序》所谓之“忘玄故无心”也。无心者,似即色论中所谓知不自知,虽知而寂。盖亦以神为不动之体,故不自知。然果能凝此冥寂之心知,则神朗。神朗则逆鉴,是真无所不知矣。是抑亦应变无穷也。苟能神朗,忘玄无心,则智全言废,即所谓还群灵于本无也。
郗超《奉法要》有文一段,似可与上述相发明。
天空者,忘怀之称,非府宅之谓也。无诚无矣,存无则滞封。有诚有矣,两忘则玄解。然则有无由乎方寸,而无系乎外物。虽陈于事用,感绝则理冥。岂灭有而后无,偕损以至尽哉。
或者此之宗义,由即色而谈本无。即色所空,但空色果,而空者无者,乃无心忘怀逍遥自足,如支氏所写之至人之心也。
于法开之识含宗 七宗之第四为识含宗,谓为于法开之说也。开为于法兰弟子,以医术称奇,善《放光》、《法华》。晋哀帝曾征之讲《放光》。凡旧学抱疑,莫不因之披释。支道林讲《小品般若》,开尝使其弟子法威难之,又每与支道林争即色空义。庐江河默,申明开难。高平郗超,宣述林解。《祐录》载陆澄《法论》目录中,有郗与开法师书。识含义者,乃比空于梦幻,悉起于心识。《中论疏》曰:
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感识灭,三界都空。是时无所从生,而靡所不生。
《中论疏记》曰:
《山门玄义》第五云,第四于法开著《惑识二谛论》曰,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若觉三界本空,惑识斯尽,位登十地。今谓以惑所睹为俗,觉时都空为真。
据唐均正《四论玄义》,述梁武帝之说。与上言相同。
彼(指梁武帝)明生死以还,唯是大梦,故见有森罗万像。若得佛时,譬如大觉,则不复见有一切诸法。
按梁武帝作《神明成佛义记》,谓神明未成佛时,惑识未尽,谓之无明神明。及既成佛,则无明转变成明。于法开之说,似亦可引此为连类。盖当时于精神与心识之关系已为研讨之问题。如陆澄《法论目录》载有王稚远问罗什精神心意识,慧远辩心意识等,想均论此。而法开所谓识者,与神明分为二事。神者主宰,识者其所发之功用。识含一语,据宗少宗《明佛论》,乃谓识含于神。(原文曰知慧恶亡之识常含于神矣)宗氏文中有数语,或可发明法开识含二字之用意。其言曰:
然群生之神,其极虽齐,而随缘迁流,成粗妙之识。
于法开说,或即谓三界本空。然其所以不空者,乃因群生之神,当其有惑识时,即如梁武帝所谓之无明神明,所睹皆如梦中所见。及神既觉,知三界本空,则惑识尽除。于是神明位登十地,而成佛矣。此说根据神识之划分,而诠释本空之外象所以幻为有也。
幻化宗 七宗中之第五为幻化宗。吉藏谓为壹法师说。壹法师不知指何人。竺法汰有弟子昙壹及道壹。时人呼昙为大壹。道为小壹。竺法汰在荆州时,曾令昙壹攻难道恒心无义。大壹或确守师说者。(本无义)则幻化义者,或为道壹之说。《中论疏记》,亦谓此为道壹之主张。《中论疏》云:
壹法师云: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是故经云:从本以来,未始有也。(据《疏记》此节引《大集经》九)
《中论疏记》,谓此说但空诸法,不空心神。其文曰:
玄义云,第一释道壹著《神二谛论》云,一切诸法,皆同幻化。同幻化故,名为世谛。心神犹真不空,是第一义。若神复空,教何所施,谁修道,隔凡成圣,故知神不空。
据此则道壹主张,亦有存神之意。而与下言心无之说,相迳庭也。
支敏度[4]之心无义 七宗之第六为心无宗。吉藏谓为温法师义。实则此说起于支敏(亦作愍又作慜)度。陈寅恪先生《支愍度学说考》论之极翔实。兹述之于下。《世说新语·假谲篇》曰: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伧道人(《世说·雅量篇注》引晋《阳秋》曰吴人以中州人为伧,《晋书》陆玩致王导笺曰: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此伧道人亦中州人)事,未必即实。但据此,心无义乃支敏度所始立。唐元康《肇论疏》亦谓此义为支敏度说。《高僧传·竺法汰传》有曰:
时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义,大行荆土。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昙壹难之。据经引理,析驳纷纭。恒拔其口辩,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远就度,攻难数番,问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微动,尘尾扣案,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抒柚何为。坐者皆笑。心无之义,于此而息。
而安澄《中论疏记》,谓道恒执心无义,得之法温,后支敏度亦追学前义。此则依《中论疏》,谓心无为温法师所执,并谓道恒得之法温,而支敏度后乃追学此义。但此实为臆度之谈。盖《中论疏》所言之温法师,安澄所谓之法温,实即竺法深之弟子竺法蕴。《中论疏》记引《二谛搜玄论》曰:
晋竺法温为释法琛法师之弟之也。
按竺法深有弟子竺法蕴,《传》谓其悟解入玄,尤善《放光》《般若》。据此则蕴亦般若学者。其执心无义,自无足怪。依上所言,执心无义者,有支敏度,有道恒,有竺法蕴。(即温法师或法温)经陈先生之详考,支敏度之年最早,(但陈先生所定法汰到荆州之年似误)。故定支为始创此说之人。而《世说》与元康之言不误。
支敏度之著作列下。
《合维摩诘经》五卷(《祐录》卷七载其序文)
《合首楞严经》八卷(《祐录》卷八载其序文)
《经论都录》一卷(见《房录》《开元录》等)
《经论别录》一卷(同)
《修行道地经序》(见《房录·安世高录》中,《开元录》同)心无之义创者支敏度,传者道恒法蕴。虽法汰使昙壹并慧破之,然并不如僧传所言,谓心无之义,于此而息。盖《祐录》十二陆澄《法论目录》载,有下列二条。
心无义 桓敬道 王稚远难 桓答
《释心无义》 刘遗民
据此则桓玄及刘程之,俱为宗心无义者,且在道桓之后也。又《中论疏记》引宋僧弼《丈六即真论》曰,圣人以无心为宗云云,则僧弼或亦用心无义者乎。
僧肇《不真空论》,破心无义。元康谓为敏度之说。论原文曰:
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常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
此言心无义,据吉藏二谛义上,空心不空色。(一)不空境色者,谓万物未常无也。元康《疏》释之曰:
然物是者,不曾无也。
《中论疏》亦解之曰:
不空外物,即外物之境不空。
而不空外物,非佛法之正义。故元康曰:
不知物性是空,故名为失也。
(二)空心者,即心无之谓,所谓无心于万物也。元康曰:
但于物上不起执心,故言其空。
而吉藏二谛义曰,以得空观故言色空,色终不可空也。其《中论疏》亦曰:
其意谓经中说诸法空者,欲令心体虚妄不执,故言无耳。
而支敏度之心无义,《世说》谓与旧义不同。刘孝标注释之曰:
旧义者曰,种智是有,(原文作有是)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用。而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唯无乎。
据此则旧义谓尽累之谓空。此正吉藏所言之虚妄不执也。而敏度乃已屏弃旧义,而推求心之体以为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则元康吉藏之解,犹未见其全也。
至若竺法蕴或温法师之说,则见于慧达《肇论疏》及《中论疏记》所引。宗旨仍在空心不空境。其慧达《肇论疏》曰:
竺法温法师心无论云:“夫有有形者也,无无像者也。有像不可言无。无形不可言有。而经称色无者,但内止(原作正)其心,不空外色。”但内停其心,令不想外色,即色想废矣。
《中论疏记》所载,有一段曰:
《山门玄义》第五云,第一(此一字误说见下)释僧温著《心无二谛论》云:“有有形也。无无像也。有形不可无。无像不可有。而经称色无者,但内止其心,不空外色。”此壹公破,仅明色有,故为俗谛,心无故为真谛也。
另又有一段曰:
《二谛搜玄论》云,晋竺法温为释法琛法师之弟子也。其制心无论云,夫有有形者也,无无像者也。然则有象不可谓无,无形不可谓有。(原文是无字)是故有为实有,色为真色。经所谓色空者,但内止其心,不滞外色。外色不存余情之内,非无而何。岂谓廓然无形,而为无色者乎。
二段引温法师之言,小有不同。然其宗旨在空心不空境,甚明也。
第一段“此壹公破”云云,壹公骤视之,似为昙壹。盖因其曾破心无义也。但实则此指执幻化义之道壹。盖幻化义者,谓物同幻化,而心神真有,与心无义恰相反。故曰此壹公破,仅明色有心无云云也。据此则玄义述壹说必在温说之前。故上引第一段中“第一”二字应为第二之误也。按肇论只破三家义,本无为法深法汰之说,即色为支遁之说,均世之大师。而心无义盖亦甚流行,肇因亦破之。三者为肇所特别提出,可见其为当时所重视也。
缘会宗 七宗之第七为缘会宗。吉藏谓为于道邃之说。邃为于法兰之弟子,与于法开盖为同学。竺法护称其可为大法梁栋。与兰公共过江。后随往西域,于交趾遇疾卒,年三十一。其著作学说均不明。《中论疏》曰:
第七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即无,称第一义谛。
《中论疏记》释此曰:
玄义云,第七于道邃著《缘会二谛论》云,缘会故有,是俗。推折无,是真。譬如土木合为舍,舍无前体,有名无实。故佛告罗陀,坏灭色相无所见。
缘会故空,《般若经》常言之。宗炳《明佛论》以神之不灭,缘会之理,积习而圣,三者为佛法之根本义。宗氏虽在宋时,然晋代即如支遁辇,何尝不用缘会之理。于道邃偏重缘会,不详其旨也。然据《玄义》引壤灭色相之言,或亦重色空欤。吾人于此所知资料最少,其说果如何,尤不可臆测也。
于道邃之学说虽不明,然其人固当时名士之一也。过江后,谢敷大相推重。支遁、孙绰均有文赞美。孙绰以七道人比竹林七贤,作《道贤论》。以竺法护比山巨源,白法祖比稽叔夜,竺法乘比王濬冲,竺道潜比刘伯伦,支遁比向子期,于法兰比阮嗣宗,于道邃比阮仲容。孙绰又曾曰,近洛中有竺法行,谈者以比乐令。(此语亦见《明佛论》)江南有于道邃,识者以对胜流。(《高僧传》谓此语出孙氏《喻道论》,查彼论无此段说,然据宗炳答何衡阳书可信,乃孙绰所言,但不知出于何处)宗炳亦称美于道邃之贤。(见《明佛论》及答何书)于氏盖亦僧人中之清谈玄理家也。盖在东晋之初,天下骚动,士人承汉末谈论之风,三国旷达之习,何宴、王弼之老庄,阮籍、稽康之荒放,均为世所乐尚。约言析理,发明奇趣,此释氏智慧之所以能弘也。祖尚浮虚,佯狂遁世,此僧徒出家之所以日多也。当时佛理袭玄学之风,因而大张,前已言之。而佛徒为人之风格,亦复与清谈家符契。如竺道壹好整饰音辞。孙绰赞之有曰,驰骋游说,言固不虚,唯兹壹公,绰然有余。康法畅执尘尾,每值名宾,辄清谈尽日。曾著《人物始义论》,月旦人物。于法开之弟子法威,清悟有枢辩。而孙绰曾题目法开曰,才辩纵横。竺法深内外俱瞻,复能言说。有旷大之体,兴公比之刘伶。竺法汰形长八尺,风姿可观,含吐蕴藉,辞若兰芳,而沙门支遁以有正始遗风,几执江南名士界之牛耳。世谓其神情隽彻,易言之即有名士风流。又谓其寻微之功,不灭辅嗣,易言之即是清谈领袖。世尚老庄,而道林谈《逍遥游》,标揭新理。《通渔夫》一篇,才藻俊拔。(孙绰以支遁向秀雅尚《老庄》,故以之相比)游览山水,爱马饲鹤,善草隶。(竺法深弟子康法识善草隶,作王右军书,人莫之能别)一时名士,如王洽、刘恢、殷浩、许询、郗超、孙绰、桓彦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谢长遐、袁彦伯、王濛、王羲之均与为友。(上均杂见《世说》并注及《高僧传》)夫当时名僧既理趣符老庄,风格类清谈,宜名士之乐与往来也。自佛法入中国后,由汉至前魏,名士罕有推重佛教者。尊敬僧人,更未之闻。而《世说》载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叔子前至,[5]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云云。世风前后不同若此。诚可徵中华学术之大变也。以上所述之于道邃、竺道壹、康法畅、于法开、于法威、竺法深、竺法汰、支道林均确知其与般若研究有关,且均显然具清谈者之风度,则此学术大变之主要理由,不能不谓在乎般若与玄学之同气也。
总结 《般若经》之传译,始于汉末,及晋惠帝时,朱士行所得《放光》行世之后,斯学遂转盛。而般若本无,玄学贱有,因契合而益流行。格义沟通内外,般若新兴,此法当有所助力。道安时代,东西诸讲习,遂无不以《般若》为业,而安公提倡亦最著辛劳。姚秦时僧肇破异计有三,所谓心无、即色、本无也。僧睿已言及六家,然不知其何指。刘宋昙济乃著《六家七宗论》。依今考之,其名目与人物列左。
六家 七宗 主张之人
本无 本无 道安(性空宗义)
本无异 竺法深 竺法汰 (竺僧敷)
即色 即色 支道林 (郗超)
识含 识含 于法开 (于法威 何默)
幻化 幻化 道壹
心无 心无 支敏度 竺法蕴 道恒 (恒玄、刘遗民)
缘会 缘会 于道邃
六家七宗盖均中国人士对于性空本无之解释也。道安以静寂说真际,法深法汰偏于虚豁之谈。其次四宗之分驰,悉在辩别心色之空无。即色但空色因,不空色果。识含以三界为大梦。幻化谓世谛诸法皆空。三者之空,均在色也。而支公力主凝神,于法开言位登十地。道壹谓心神犹真,三者之空,皆不在心神也。与此三相反,则有心无义。言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乃空心不空境之说也。至若缘会宗,既引灭坏色相之言,似亦重色空。综上所说,般若各家,可分三派。第一为二本无,释本体之空无。第二为即色识含幻化以至缘会四者,悉主色无。而以支道林为最有名。第三为支敏度,则立心无。此盖恰相当于《不真空论》所呵之三家。观于此,而肇公破异计仅限三数,岂无故哉。
道安时代,《般若》本无,异计繁兴,学士辈出,是佛学在中夏之始盛。西方教理登东土学术之林,其中关键亦在乎兹。惟原著全缺,窥测实难。斯篇旨在采辑佚文,俾后来之参究。至若妄加论断,支蔓必多。尚冀贤者烛其谬而正其阙也。
(原载《哲学论丛》,1933年5月)
[1]据《祐录》十,僧迦罗刹所集经后记“五失如安公《大品序》所载”,可见《大品》即指《放光》,而安公之序则误以《小品》为大也。又安公《般若经序》,序中且亦言为“胡《大品》也。”
[2]睿以六家与性空并列,似可证此说确也。
[3]此中不待色色而后为色乃谓:色无自性,亦即“色不自色”。“色不自色”即谓色不待有色色之本性而后为色也。色本因缘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因缘假有之色,即是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
[4]敏原应作愍,避唐太宗讳改。按唐法琳《辩正论》三晋愍帝作敏帝,明藏乃续改为愍。
[5]蔡系也,《世说》作叔子,《高僧传》作子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