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北朝东方佛法与经学
释教东被，至晋而学理始称盛。初有法护，末有罗什，佛学中心，本在关西。但姚秦败灭，祸乱继起。太武毁法，始于长安。雍秦经教，扫地尽矣。乃文成以后，三宝再兴。康僧神清《北山录》曰，“南都尚华，北魏风淳”。盖北方重修行，与南方之重玄谈者异其趣。然就北朝论之，则关西佛法，更为朴质。自关以东，则义学较盛。孝文以后之洛，孝静以后之邺，均为义解名僧辐凑之所。《续僧传》曰，“邺都构席相距二百有余，听者常过一万”。东方之淫于学，可以知矣。
东方义学之光大不但由于名僧之辈出，帝王之提倡，而亦由于其与南方之交道。彭城本为南北交通之枢纽，亦且为北方义学之渊泉。罗什弟子多避地淮北。道凭僧嵩并在徐州。其后有僧渊、慧静、道登、慧纪、昙度。凡此诸人，均与南方通声气。宣武之世，洛都朝臣之善佛义者，据各种史籍所载，有崔光、王肃、王翊、孟仲晖、冯亮、裴植、裴粲、徐纥数人而已。然除孟以外，诸人均系出江南而北徙者也。及至魏齐之际，士大夫为学颇重谈论，与南方之风从同。孝静帝召名僧于显德殿讲说佛理。杜弼、杨愔、邢邵、魏收并侍法筵。杜弼升师子座，当众敷演。昭玄都僧达及僧道顺并缁林之英，问难锋至，往复数十番，莫有能屈。弼耽好玄理，尝与孝静帝谈佛性法性。又在齐文宣时与邢邵扈从东山，共论名理。辩神形之生灭。孝静帝读《庄子》，弼注《庄子》、《周易》并注《老子》，且表上之。孝静帝诏答有曰，“卿息栖儒门，驰骋玄肆，既启专家之学，且畅释老之言”。盖其时北朝君臣已略具江南之格调矣。《续高僧传》叙魏末佛教有云，“山东江表乃称学海（菩提流支传）”盖不但山东义学之盛，有似江表，而二地学风至南北朝末叶，已渐相同，因此而可并称也。
但概括论之，南北二朝究有不同。南朝之学，玄理佛理实相合流。北朝之学经学佛学似为俱起。合流者，交互影响，相得益彰。俱起者，则同因学术之发述，儒释之学各自兴盛，因而互有关涉。盖魏自道武帝以后，即重经学。至孝文帝益崇儒术。于是北方经学，崇尚与南方不同（参看《北史·儒林传序》）。而且亦较江左为盛（参赵瓯北，《二十二史·札记》卷十五北朝经学条）。至宣武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如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迨及隋初，齐鲁赵魏儒学负笈者尤多。语均见北史儒林传序）。儒风极盛之区，亦即佛教义学流行之域。此必因北朝文治此而大兴，儒经佛义同时在山东并盛，而非由乎二者互有影响而俱光大也。但北朝经术即与佛义俱弘，因而儒师乃不免与僧徒发生学问上之因缘。最初知名者高允，颇信佛法。刘献之注《涅槃经》（《魏书·本传》）。孙惠蔚正始中侍讲禁中，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法师”之号。卢果裕在邺寓托僧寺，听讲不已。李同轨兼读释氏又好医术。在洛平等寺与僧徒论难住复可观（上均见《北史·儒林传》）。崔暹颇好佛经（令沙门明藏著《佛性论》）。而儒者权会馆于其家（《北史·本传》及《儒林传·会传》）。名僧昙迁乃会之甥，受其舅之《周易》，长于卜筮。曾言“《周易》辨阴阳，仍儒学之本”。杜弼好名理，知佛义，而亦通经术（见本传）。释道宠俗姓张，名宾。释僧范，俗姓李，名洪范。原俱游学于大儒熊安生之门（“熊”续僧传原作‘雄’。按北史熊安生传云，“安生将通名，见徐之才和士开。以徐讳雄，其父名。和讳安，亦父名。乃自称触触生”，云云。则熊雄二字同音相讳，而续传之雄安生即熊安生也）。时人语曰：“相州李洪范解彻深义。邺下张宾生领悟无遗”。二人后并背儒入释，均为地论大师。《续高僧传》曰：
“僧范旋趾邺都，可谓当时明匠。遂使崔觐注《易》谘之取长（崔瑾受《易》于徐遵明，见《北史·儒林传序》。觐即瑾也）。宋景造历，求而舍短（宋景即《北史·艺术传》之宋景业，造天保历）”。则似范出家以后，乃讲儒术也。《传》又曰，大儒徐遵明李宝顶等（李铉字宝鼎，乃遵明弟子）一见信于言前，授以菩萨戒法。按熊安生受礼经于李铉，铉则传遵明之业。如范为安生弟子，则徐李受戒之说，恐不可信。然道宠僧范甚通经术，则当系实情，并非诬罔也。此外兖州沙门昙衍，定州沙门灵裕亦并早修儒书，后乃出家。而大师慧光门下称有十哲，儒生冯兖亦入此数（定兴北齐石柱颂与昙遵同学居士冯昆，字叔平，当即兖。昙遵本慧光弟子）。兖本冀人，通解经史，被贡入台，住候光师，因而笃信（慧光本为律学元匠。僧范、冯兖均为儒生，从之出家。而当时儒之三体，释之戒律，俱盛行于世。疑此中亦有关系。但证据缺乏，未敢臆脱也。上均见《续传》。魏齐之际，儒佛二家常生关系，亦可谓至显著之现象也。
北朝经学本杂谶纬，而元魏僧人亦颇知术数。最初姚秦之鸠摩罗什凉州之昙无谶均亦以方术知名，释道安妙善七曜，谓曾注素女之经（见《续僧道辨传》）。魏世殷绍自言以姚秦之世受九章要术于游遁大儒成公兴（即寇谦之之师，见《释老志》）。后又问术数于阳翟九崖岩沙门释昙影（或即罗什弟子），及道人法穆。约在文成之世有沙门昙靖书提谓经，揉杂阴阳五行五方五常五脏十二月与五戒等（参看法琳《辨正论》一及《房录》九）。又李修学医术于沙门僧坦，略尽其术。崔彧在青州逢隐逸沙门教以《素问》九卷，及甲乙，遂善医术（医术本为阴阳之学）。僧氏识星分，案天占，以言灾异。沙门灵远有道术，预言成败。綦母怀文有道术，遇一胡沙门及一蠕蠕客，客有异算术（上均见《北史·艺术传》。又胡沙门即勤那漫提，见《续僧传》。此外有檀特师善法术。而精术数之陆法和自来江南则行迹本类一沙门）。胡太后会使沙门惠怜咒水疗百姓病。清河王怿上表谏，谓为张角之法（见《魏书》二十二）。释僧范原业儒，亦精七曜九章天文筮术。崔觐注易，宋景业造历，均有所谘禀（已见前引）。而元魏之世，多有奸人假名佛法，兼用方术以谋叛乱（散见《魏书·本纪》）。《续高僧传》超达传曰：“魏氏之王天下也，每疑沙门为贼”。又曰“魏帝（不知是何帝）禁图谶尤急，所在搜访。有人诬达有之”。据此则沙门当尝藏图谶善术数也。及至北周甚重经术，而阴阳术数之学亦流行。萧吉博学多通，尤精阴阳数术。阇那崛多译经会为笔受。而《五明论》（一声明，二医方明，三工巧明，四咒术明，五符印明）婆罗门天文亦在关中译出。又周僧卫元嵩善术数，能预言。原奉释教，后乃破僧。并著元包，幽赞易学。则亦以一身而兼习释教及图谶之学也。由此言之，阴阳谶纬为北朝经师以及沙门释子之所尝同习。则二者之所以常生关系，其故应亦在乎此也。
总之，中国溯自汉兴以来，学以儒家为大宗，文化依中原为主干。而其所谓外来之瞿昙教化，方且附庸图谶阴阳之说，以争得地位于“道术”之林。汉末以后，世风渐变。孔教衰微，庄老兴起，中朝文物经乱残废，北方仕族叠次渡江。于是魏晋释子袭名士之逸趣，谈有无之玄理。其先尚有与正始之风留迹河洛，后乃多随永嘉之变，振锡江南。由是而玄学佛义和光同流，郁而为南朝主要之思想。返观北方，王、何、嵇、阮本在中州，道安、僧肇继居关内。然叠变乱，教化衰熄，其势渐微一也。桓灵变乱以讫五胡云扰，名士南渡，玄学骨干不在河洛，二也。胡人入主，渐染华风，而其治世翻须经术，三也。故自罗什逝世，北方玄谈因之消沈。后魏初叶衣冠士族，多滞迹于北燕，儒师抱晚汉经学之残缺于陇右，而燕陇者又为其时佛法较盛之地。则佛教之于经学，在北朝开基已具有因缘，及北方统一，天下粗安，乃奖励文治，经术昌明，而昌明经术之帝王，又即提倡佛学最力之人。于是燕齐赵魏儒生辈出，名僧继起，均具朴质敦厚之学风，大异于南朝放任玄谈之习气。其所谓儒学仍承炎汉通经致用之义，终成北周之政治。而致用力行乃又北方佛子所奉之圭臬也。元魏经学上接东都，好言天道，不免杂以谶纬。而阴阳术数者乃北方佛子所常习，则似仍延汉代佛道之余势者也。及至隋帝，统一中夏，其政治文物上接魏周。而隋唐之佛学虽颇采取江南之学，但其大宗固犹上承北方。于是玄学澌尽，而中华教化以及佛学，乃另开一新时代。夫佛学在北之与经学，固不如其在南与玄学之密契。然俱起俱盛，其间转移推进最相同。故在全体文化上，此一大事因缘实甚可注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