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助
无道德者不能工文章,无道德之文章,或可期于典雅,而终为靡靡之音;无卓识者不能工文章,无识力之文章,或可眩其华丽,而难免堆砌之讥;无怀抱郁积者不能工文章,无怀抱郁积之文章,虽可敷衍成篇,然乏缠绵恺恻之致。诗穷而后工,非诗之能穷力,实穷而后工也。天然之物,非有天与之爵禄,非有灭赋之智识,非有天生之情性,不能得之。吾乡蒋酉泉先生所著《青灯泪传奇》,仅词典中未显著之一种耳,亦仅吾乡人士得而知之,得而读之,得而赉之。然先生作是书时,一腔情怀,正与蒲松龄著《聊斋志异》时同。盖先生亦以孝廉终身,一生潦倒,虽写美人薄命,然寓意实在名士怀才不遇,其曲未出,隐隐言及之,与蒲氏论叶生一文,同一激昂慷慨,使生生而飞黄腾达,则自无此可贵之文章。信乎立言之难而为三不朽也。
《青灯泪》歌遣一出,不落前人窠臼,文最善,吾家人类相能背诵其一部,兹录其曲辞于此。
(北点绛唇)沈约形癯,相如病苦,江湖路柔橹摇孤,荡不动愁千斛。
(混江龙)龙蟠虎踞,万峰峦围绕帝王都,则只见锦缆前,楼台隐见,布帆外,烟树模糊。市歌儿,唱着越人船多于胡地马,童谣儿,还夸着建业水胜似武昌鱼,只可惜雄图远逝,盛烈云徂,先起呵,破曹兵,拒蜀兵,吴父子枉做了开山鼻祖。后来呵,越闽山,迁岭峤,宋君臣险成了泛海渔夫,有几个顺风做情的捐让,有几个逆天行道的征诛,最可怜明惠帝,下稍头儿落发,还可笑梁武帝平白地里捐躯,繁华地复编个蝶恋花的曲儿歌,英雄事到做了,浪淘沙的词儿谱,惹多少文人浩叹过客嗟吁。
(穿窗月)记春来船上欢娱,桃李花开满湖,小姑嫁了彭郎婚,淹死了桃叶渡,晒破了莫愁湖,东边日出西边雨。(又)记夏来船上欢娱,莲子花开满西湖,湖变作西施女,山也飞的来,水也跑的去,藕丝挂得盐船住。(又)到秋来船上欢娱,菱角花邮满湖,风清月白人怀去,铜陵山也没有铜包角,钱瓮城也没有铁打箍,千年田地八百主。(又)冬来船上欢娱,六山花儿开满湖,渔翁独约寒江渚,做江神当年项羽,做潮神昔日伍胥,将军战马今何处。
(寄生草)不如俺瓦甑蒸香芋,不如俺银刀脍鲤香,不如俺蓑衣换酒风前煮,打扬州直喝到苏州住,偶然说起乡园趣,便有那清风送上俺船头,熟烘烘一座杭州府。
(么篇)来无来,去不拘,那管他迅楼船仆杀了三国江东虎,乱刀兵灭了六代淮南鼠,奔烟尘逼走了两宋崖山鹿,俺只晓靠蓬窗,散兰桨,唱一曲望江南,俺只晓,唤清风,呼明月,长作湖山主。
上古之世有酋长,酋长以猛兽干戈杀人;中古之世重君权,君权以政治制度贼民;近日天下重舆论,舆论以一二枭杰所利用,则足以破国家而亡天下。英儒嘉莱尔氏,谓正确之道理,每为舆论所束缚,非虚言也。近阅名人和摩氏所作《风俗习惯论》中,力言舆论专制之害,甚于猛兽兵革。并举此为中国贫弱之原因,以为其国殷鉴伤怵目,读竣思之。国史中如墨老申韩,皆学术家之为舆论所剪灭者;如禅学,则宗教之为舆论所摧残者。上之如王阳明,言论虽风行一时,而终也为舆论所推翻,下之如金圣叹,潦倒清狂,亦极为舆论所不许。凡自古至今,天下之行趣稍异言论不同为,为舆论所不喜者,未有不受其攻击,而卒至不振。夫世人皆浊中,虽有一二特立独行之士不忍同流合污,然以无世俗之圆滑,则群谓之不近人情,无世俗之声华,则咸斥为行为乖僻。于是一二有心之人不能为众之所望,而为众之所鄙,甚至嬉笑谩骂丛集其身,于是俊杰之士不终为浇薄所染,即如屈大夫仅能作汨罗游耳。呜呼,此之谓心死,此之谓麻木不仁,此之谓国家之自杀。
文心之声也,文学一国国性之所赖以表见者也。一国国性只其国民能心会,能解释,能加以正当之评论。若异国人,则心性隔膜,持论类皆不能得其正旨。近阅英译诗经,其中佳处固多,以中国不重女权,于是以为妇有长舌为绝好证据,至谓长舌之妇为聪明,因女权不张,遂为社会之所斥,是非可笑之甚者耶。又有译有子七人“莫慰母心”二句,为七子若贤母心将欣慰,虽二句有七子不贤莫慰母心之意,然其中哀思孝慕之情,孝子自责之有分际,神高味永,断非译语所可表出。又美人所辑《世界文选》,中载英译中国散文为《今古奇观》,中记李太白事一篇,彼自以为此中国文学杰作之一,而不知即在中国说部中,《今古奇观》犹不能与上选也。故我国如亡,则东方文化必将随之消灭,而必非外人之所能领会也。有志译事者,是以不独必将外化输入本国,必且须以本国精神告之外人,因既可以张大文化,且可灭外人轻蔑之心也。
英文学家瑞夫的氏,生于贫困,一生侘傺,愤世之极,故其所作,俱出以犀利讽刺之笔,为人性情慈善,而外表粗率,不知者,恒憾之。一日招友饮其家,席终,氏以其所饮余浊酒与其友,其友虽不悦,然知其性情,受之,氏曰:佳如某某者直我所不齿耳。盖氏前亦以此待某,某怒拂衣而去也。又一日某贵族招之,然不欲绍介氏于某夫人,席终,氏突前使夫人为之歌一曲,一座尽骇,夫人怒未为之歌也。居无何,再见夫人,谓之曰,夫人犹如前日之暴踪,当怒乎?夫人答曰,否。盖已知其为鼎鼎负盛名之文人,且悉其为人矣。氏常痛詈一军官,军官恨之刺骨,至欲杀之。一曰见氏谓之曰,余军官某也。氏以目视之曰,君属第几飞联队耶?神情淡如也。以恨之者多,其友至为之设卫护,每出必以武士偕去。
天下之最可伤心者,莫若志士事败,声誉瓦裂。古来之伤心人若屈平、若贾谊,怀才不遇若史可法,国亡身殉,若宗泽,若岳飞,抱恨以殁,即如老子之弃世束隐,夷齐之饿首阳,孔子之七十见而不用,然皆名与日月争光,于古不磨。虽其不得志于当时,而其精诚流传万古,不足为之悲也。惟志士功未成而且为后人所唾骂,一腔热血,何从发泄?鬼而有知,亦当不能安心于地下。全谢山读魏志曹爽传,为王叔文王伾昭雪,且曰:“何邓实亦八司子之流?浮躁率露则有之,其心岂有他哉?身罹重典,不复邀有心人之原谅,其可伤出。”论史不当如是耶。吾人读书,不当格名立之后复加以无当之褒赞,当于千古之伤心人,为之一昭雪吐世界上之郁气。然昭雪亦非易事也,于此诚常有偏见,吾辈尤常审慎出之。
若人之惧动为大者,辄讥贾生之徒有其名,而无济世之才,似是不知贾生在历史上位置,似是不知贾生之功用。贾生之佳处,正不在其能安邦济民,其功在其见得到,说得出。汉承秦乱以马上得天下,四海危机叠见,贾生毅然为此不入耳之言,以制礼设乐,于其君上,以削夺封地,耸动天下。一则虽当时未见行用,然未几天下之事,皆不出所言,此贾生之价值也。一则天下有理论有实施,实施与否,及成败利钝,均系乎理论,贾生虽未功成,然固不失理论上之价值,此贾生之功用也。孔子、老子、苏格拉底诸大哲,皆未立功当时,而其精神固灌渝全国,胡敢讥之耶?然贾生持其一耳,世人之不见及凑理,而妄论人之是非者多。
吾国谓诗穷而后工,西语亦谓多懊恼则诗工。二语虽不同,然其大意不过谓工诗不可无真情性,情性之真者,不必识字,不必读书,不必繁征博引,即可以为诗。如三百篇中,文人学士之作自不少,而歌谣之出,传自口碑者亦多,是所谓天籁也。余友某君居常叹惜痛恨,杞梁妻之哭辞未传于世,谓是诚出于真性,其辞当不必缠绵悱恻,为当世哀辞之祖,不然则言不由衷,必不感人如是之深,而变同俗也。此言虽谑,然其间实有至理。英格兰诗人奔斯,故农家子,贫未得深学问,而其人当于感情,喜徘徊于荒岭幽谷之中,未期为诗,而其诗名大著。德国诗人西鲁,亦绝对为性情中人,尝有言曰:哲学之言,光明和蔼而合乎人理,然亦滞结而不自然,以之比诗人则真滑稽画中人之与真人也。氏在校时,与沙风丹为刎颈交,后因意见不合,作长函绝交,读之直见作者之须眉俱张,氏之名著《盗》一书,出世最早,疵瑕最多,友王某读之语人曰:如我为上帝而造世界,生人物,而知西鲁以此书行世者,则吾必不造人世矣。其见詈如此。然其书之所以享盛名,则仍在其中充以性情也。(此苟特所言)而西谚有之曰:能大笑者,必善士也。不其然乎?
苟特为德国著名诗人。顷读其本传,一生行事至可以风,兹摘其幼时事迹数条于此。氏三岁时,楼居,一曰其母外出,氏独坐无事,遂取几案间杯碗,掷之窗外,聆听其裂声以为戏乐,及母归,则屋内器皿一空矣。又氏幼时辄不喜与他孩同处,其能同处者,惟其美洁者,如见他童皮肤之黑者,即大号也。氏之早年教育受诸母氏,一日与诸童戏于庭,氏以小事一证地心吸力之理。其母见之,问曰:孺子亦将欲有异于常人欤?答曰:唯此小事儿,日后吾当有特异于他人处。氏又尝问其母曰:星宿谓与人生有关系,信乎?其母曰:俗有此说也,然人类皆不有厚望于星宿,汝乃欲凭藉之耶?氏对曰:常人之视为满足者,实不能厌儿之希望也。其意气之盛如此。
(原载《清华周刊》第65、66、68、70期1916年2月-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