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间之佛学
魏晋之佛学可分成二阶段,鸠摩罗什以前与以后不同,罗什以后之佛学为非有非无之学;罗什以前之学则为崇无,为此章所讲者。
(1)汉代道术。汉人称其学,无论黄老或方士之说皆曰道,道术有一部分曰方术。盖方术者,要在长生久视,盛于燕齐与荆楚之地。汉武帝惑于李少君,祀神求仙;楚王英惑于道士刘春,斋戒祭祀,均与长生久视有关。然汉代道术则有两特点:一、道术皆脱离不了政治,司马谈谓道家为君人南面之术;《史记》谓邹衍等“以仁义为本”,亦为政治之说。而五德终始、三统循环、封禅之说、灾异之论等等,皆与政治有关。甚至《太平经》虽为神仙家言,亦自称为政治学说,进言广嗣兴国之术。二、方术之方有巫术(Magic)之义,如召鬼神、祠灶是。
(2)汉代佛学。汉代佛学为道术之一种,其重要之说为“精灵起灭”,即灵魂轮回也。此说有可注意者二:一点为,若要长生即须人的灵魂超脱轮回而成神,此与神仙家所言肉体飞升等甚不相同。又一点为,或与政治无大关系,盖初传之佛教在求个人解脱也。但佛教在汉代终究脱离不了道术,楚王英尚浮屠之仁祠;明帝诏书中并称“仁祠”言“与神为誓”,此在当时均有政治上的意义。且亦重“方”,如有汉明帝夜梦金人的故事;又如禅定(吐纳)为养生之术,以为此可升天。
(3)汉魏间反对方术之言论。汉代之学说皆为杂家,阴阳、儒、道、神仙、形名(或刑名)等揉成一团,而以阴阳五行之说为骨干。然在其中则有“净化运动”暗暗发展,严君平、扬雄、桓谭、张衡、王充、冯衍、王符等皆是。古文经学之反对今文经学亦“净化运动”之一部门。汉末反对方术之论,亦继承此“净化运动”而来。净化之结果,阴阳和儒、道各派乃分离。道家之独立,乃有玄学之发展。阴阳五行之说(本)与神仙家言(末)自成一集团,是为道教。道教初或为民间之宗教,正如玄学为上层之学问。佛教在汉称为佛道,为汉众道之一,与方仙道、黄老道、太平道、五斗米道等平列。牟子称道有九十六种。而以佛道为最盛。佛道亦如各派发展,净化之结果乃有汉末以后“佛玄”之产生,而残留之渣滓则与神仙学说混在一起。
汉末反对方术之兴起,故有种种之原因,兹不能详论。荀悦《申鉴》、王符《潜夫论》、仲长统《昌言》皆有反对方术之言论,当与不满汉末政治昏乱有关。曹魏之时,魏文帝之《典论论文》、陈思五之《辨道论》亦皆反对方术,亦与当时政治有关。而此种反对方术之言论,产生了两个影响:一、普通人的长生之术,在炼丹、吐纳、辟谷等方,及反对之论出,讲养生者乃不注重身体,而注重心神,如嵇康之《养生论》是;二、重心乃在养神、重清净无为,故为玄学廓清道路。此二方向为佛教本有者,因之佛教日趋兴盛(参见牟子《理惑论》),故反对方术之结果,等于反对汉人之方术,而助长佛教之方术,且为“佛道”进而为“佛玄”准备条件。
(4)汉魏间佛教之二系。汉魏之际,其时当新旧交替,佛教分为二系:安世高之佛学为小乘,重禅法,其再传弟子为三国时之康僧会;支谶之佛学则为大乘般若,其弟子为支亮,再传弟子为支谦。前一系为汉朝佛道最重要者,而后一系则为佛玄之开始。
安世高一系,其对于宇宙人生之学说以元气为根本,元气即五行,即五阴(后译为“五蕴”),佛教言人本为五蕴聚也。而朔自汉以后,译“蕴”为“阴”,安世高译之《阴持入经》云:“积为阴貌”,仍得“蕴”之原意。汉代以来,中国阴阳五行家盛行元气之说,故汉魏佛教徒以之与“五阴”相牵合。元气之微妙在为神识。元气和,即五阴配合得好,则人心平和而身无疾。若元气不和,则人心烦乱而身有病。如何使元气和?在引导元气往正而不往邪的方面走。元气本自然发展,然外力阻碍其自然发展,是即逆天。若作种种运动使元气得自然发展,是即顺自然,即正。此种运动如八段锦,为施于身体者,但佛教之禅法更重内心,心神平静,静故明。心之动为意,乃有种种烦恼。养心神在守意,守意之法在“安般”,即如“吐纳”也。道安《安般注序》曰:“安般者,出入也”,“安般寄息以成守”。故安世高译《安般守意经》,而康僧会大力提倡之(见《出三藏记集》六)。能守意,心神乃明静,心明神静则无不照无不能而成佛也。故康僧会《安般序》曰:“得安般行者,厥心即明,举眼所观无幽不睹,……无遐不见,无声不闻,恍惚仿佛,存亡自由,八弥八极,细贯毛厘,制天地住寿命,猛神德坏天兵,动三千移诸刹,八不思议,非梵所测,神德无限,六行之由也。”此种学说盖即是受道家养生成神之说之影响也,故安世高一系之佛道大体上与汉之方术同。
支谶系与安世高一系不同,后者为个人的(personal),主养生,少思寡欲、清净无为而成神。前者则不然,讲神与道合。所谓“道”,即元气,即理,即天地之心。个人之神本即道,因种种后天之关系,神乃受到限制而不能与道合。“道”无名、虚,而无所不在,为万物之本体。神欲解脱种种之限制,即在认识其本体。如能认识其本体,即重新与道合一也。康僧会主养神,故重禅法;支谦主明本,故重智慧。支谦译之《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原注有曰:“师云:菩萨心履践大道,欲为体道,心与道俱,无形故言空虚也。”此中所谓“体道”者,心与道俱也,亦即“与道俱成”(见阮籍《大人先生传》之意)。又此中所谓“无形故空虚”者,因“道常无形”,而心神亦非可睹也。据此则支谦实深契老庄之说者也。支谶一系为泛神论(pantheism),而安世高一系则为神教。支谶译《般若经》之一种(《道行经》),盖其说甚重智慧(般若);说神与道合,故重法身,支谶又译有《首楞严经》。支谶之学实为佛玄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