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谢灵运述道生顿悟义

(20)谢灵运述道生顿悟义

据上所言,道生因理不可分,故立顿说。此亦即一念知一切。原为罗什之义,经生公之精思,与《涅槃》契合,而成为一有名之学说。谢康乐与道生交谊如何,今不可知。但于顿义则甚为伏膺。其《辩宗论》即述生之言。(详前)。其对孟顗之言,谓“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此所谓慧业,要亦顿照之意也。兹略叙《辩宗论》及《问答》之要旨于下:

谢氏自言其顿悟义乃折中孔释二家。其《辩宗论》文曰:

同游诸道人,并业心神道,求解言外。余枕疾务寡,颇多暇日,聊伸由来之意,庶定求宗之悟。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方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自(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聊答下意,迟有所悟。

据此道生之新论有“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数语。而谢氏以其言为然。并兼取孔释之说,而以折中自许。然谢虽折中孔释,而其顿说抑亦源出佛性义,故其《答驎维问》有曰,“唯佛究尽实相之崇高,今欲以崇高之相,而令迷蒙所知,未之有也”。其答琳问有曰,“物有佛性,其道有归,所疑者渐教”。此所谓“实相崇高”,即亦其所谓累尽之“无”。夫累尽之后,“无”乃可得,故“悟在有表”。此所谓“物有佛性”,即亦其谓“心本无累”。故曰,“至夫一悟万同尽耳”。(上均见答维问。)夫“悟在有表”,故须一悟万滞同尽,此犹生公所言“理不可分”,故须立顿悟之说也。而渐教者,谓除累之学行。累未尽去,则仍在前文所谓之迷蒙也。既未出迷,何能达“有表”之“无”耶?故曰,“今欲以崇高之相,而令迷蒙所知,未之有也。”

由此方其除累,仅谓之学。累尽至无,乃可言悟。学者渐,为假,为暂,为权,为受教。悟者,又名照,乃顿,(万滞同尽)为真,为常,为智,为见理。慧驎问:“真假二知何异?”谢氏答曰:

假知者累伏,故理暂为用。用暂在理,不恒其知。真知者照寂,故理常为用。用在常理。故永为真知。

又问:“理实在心,累亦在心,而不自除,将何以除之乎?”谢之答曰:

累起因心,心触成累。累恒触者心日昏,教为用者心日伏。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也。

但“伏累”“灭累”实不相同。故曰:

伏累灭累,貌同实异,不可不察。灭累之体,物我同忘,有无一观。伏累之状,他已异情,空实殊见。殊实空,异已他者,入于滞矣。一无有,同我物者,出于照也。

累灭照生,凡圣之所同也。故答王问曰:“自圣已下,无浅深之照。”此亦心本无累之意也,此亦物有佛性之意也。因物有佛性,故均能顿悟也。

渐学既为假,是则不可废乎?抑亦有其用乎?谢氏谓渐不可废,且有其用。其言有曰:

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

竺道生《致王卫军书》,亦具此意。文曰:

以为苟若不知,焉能有信?然则由教而信,非不知也。但资彼之知,理在我表。资彼可以至我,庸得无功于日进?未是我知,何由有分于入照?岂不以见理于外,非复全昧;知不自中,未为能照耶?

夫渐学虽能伏累,然伏累与灭累不同,已如上言;故谢氏曰:

勤未是得,瞻未是至。当其此时,可谓向宗。既得既至,可谓一悟。

盖悟则万滞同尽,出于有表,归于一极。盖物本有佛性,今则顿悟而成佛矣。

总上所言,顿悟之义,一出于道生之理不可分义,盖即《涅槃》法身之意也。一则由谢氏折中孔释之言,言极新颖。北齐颜之推《家训·归心篇》有曰:

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极为异,深浅不同。

渐极者指渐学与一极,盖引谢氏之言也。

又总上所言,顿渐之争,其枢纽有二:一为七住,二为三乘。前者出于《华严》,后者出于《法华》。

一者十住,因此而支公与道生各立异说。道生谓所谓大觉乃在三界结障除尽之后,即谢氏所指灭累之时也。而《世说注》谓支公悟顿悟于七住,则是小顿义。小顿者谓在三界结障未尽,尚有阶级可登之时,即有所悟。此即不须在“有表”乃悟也。二者均不废渐学。然道生与康乐当均谓“学而非悟,悟在有表”,学悟截然为二。而支道林等则犹有为学日损之意,学悟相续,并非二也。

二者实相理一既不可分,何有大慧小慧之别,一乘三乘之殊?因此道生亦据《法华》会三归一而谈顿悟。仅驳生公者,亦须辩三乘之旨。道生曾注《法华》;慧观著法华宗要;刘虬亦有《法华注》,而其《无量义经序》,亦辩顿渐之短长。夫生公主顿,刘虬从之,而慧观则弹生公之说主渐悟。观于诸人著作,而其争执所在,抑亦可知矣。渐悟之说,兹于下略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