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菩提达磨
元魏禅师以菩提达磨为有甚深智慧,而其影响亦最大。中国禅宗推达磨为初祖。唐代晚出禅宗史籍所叙达磨事迹,不可尽信。今日所存最可据之记载有二。一为杨衒之《迦蓝记》所载。一为道宣《续僧传》之《菩提达磨传》。杨衒之约与达磨同时。道宣去之亦不远。而达磨之学说,则有昙琳所记之《入道四行》(日本《续藏》收载)。此文经道宣引用,知其在唐初以前即有之,应非伪造。兹据此诸书,略述菩提达磨之平生及学说如下:
菩提达磨者,南天竺人(《续传》本传),或云波斯人《迦蓝记》。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续传》。其来中国,初达宋境南越。末又至魏(此段出《续传》。据此可知达磨于宋时至中国)。在洛见永宁寺之壮丽,自云年百五十岁,历涉诸国摩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遍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又尝见洛阳修梵寺金刚,亦称为得其真相(上均见《迦蓝记》)。达磨先游嵩洛(见《续传·慧可传》。后世传其住少林寺)。或曾至邺(《续传·达磨传》题为北齐邺下南天竺僧。又慧可亦邺中僧)。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常以四卷《楞迦》授学者。于天平年(五三四至五三七)前,灭化洛滨(《续传》)。或云遇毒卒(《旧唐书·神秀传》及《宝林传》)。其弟子知名者列下:
慧可,一名僧可,虎牢人。在嵩洛受达磨之禅,并四卷《楞迦》。师亡后,天平年初北至邺授禅。其弟子有那禅师、粲赞师等。而南方摄山之慧布在邺亦曾遇之。
道育(《法冲传》作慧育),受道心行,口未曾说(《法冲传》语)。
僧副,太原祁县人。传谓其性爱定静。游无远近,里粮寻师,访所不逮。有达磨禅师,善明观行,循扰岩穴,言问深博,遂从而出家。此达磨当即菩提达磨。副后于南齐建武年南下(故达磨至迟当于宋末已北去)。
昙琳作《入道四行》,应为达磨弟子。其时在洛参与译经者,亦有昙林,并作经记多篇,或即此人。又《续传·慧可传》有林法师,或亦同为一人。
菩提达磨以四卷《楞伽》授慧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可禅师每依此经说法。那(可弟子)、满(那弟子)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法要(此见《可传》)。可师后裔盛习此经(《法冲传》语)。达磨一派因称为楞伽师(唐玄赜有《楞伽人法志》,其后净觉有《楞伽师资记》。按《续传·法冲传》云,冲先于三论师慧暠(茅山大明法师弟子)听《大品》、《三论》、《楞伽》。又以《楞伽》奥典,沈沦日久,所在追访。
又遇可师观传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其经本是宋代求那跋陀罗三藏翻,慧观法师笔受。故其文理克谐,行质相贯,专唯念慧,不在语言,于后达磨禅师传之南北。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后行中原。慧可禅师创得纲纽,魏境文学,多不齿之。领宗得意者,时能启悟。
据此达磨一脉宗奉宋译《楞伽》。其学因颇与时人不同,故遇讥嫌。慧可后裔亦自知其法颇与世异,其讲此经,谓乃依“南天竺一乘宗”。以此可知当时讲者有不依此宗者。又《法冲传》叙楞伽师承,谓有迁禅师出疏四卷,尚德律师出《入楞伽疏》十卷(《入楞伽》乃菩提流支译),均“不承可师自依《摄论》。则“依摄论”者乃“不承可师”,亦即非依“南天竺一乘宗”也。故此“南天竺一乘宗”者,自有其玄旨,与迁禅师(昙迁乃地论师,并擅《摄论》)等之依《摄论》者不同。而其玄旨何在,大为可注意之事。
“南天竺一乘宗”即上承《般若》法性之学。何以言之?南天竺者,乃龙树空王发祥之域。佛法自太众部之小空,以至《般若》之大空,均源出南印度(《楞伽经》亦出自南印)。达磨国籍难定,但或本南天竺人,故受地方学风之影响。龙树之学出于《般若》,扫尽对执,直证实相。此大乘之极诣。不但与小乘宗有者异趣,且与大乘谈有者(如《地论》《摄论》等法相宗义)亦殊途(然法相之指归,固与法性同)。《续僧·传习禅篇》论僧稠与达磨两宗之禅法曰:
然而观彼两宗,即乘之二轨也。稠怀念处,清苑可崇。磨法虚宗,玄旨幽赜。可崇则情事易显,幽赜则理性难通。
《续传》言僧稠习《涅槃》圣行品之四念处法。《涅槃》虽属大乘,而四念处法,原为小乘最胜之方便(览《毗昙》可知)。僧稠因习此法,故与取法于大乘虚宗者不同(虚宗一辞本有二义,一指大乘,一指法性学)。故曰即乘之二轨也(大小二乘,乃二轨)。四念处法,见断修断,灭诸烦恼,得无为果。其阶籍所由,步骤井然,故易于遵行,而情事易显。大乘虚宗以无分别智无所得心,悟入实相,依此正观,故其旨玄妙幽赜,而常人视其理性难通,必领宗得意者,乃能启悟也(《法冲传》语)。
《楞伽经》者所明在无相之虚宗(如百八句即明无相)。虽亦称为法相有宗之典籍(中已有八识义),但其说法处处著眼在破除妄想,显示实相。妄想者如诸执障,有无等戏论。实相者,体用一如,即真如法身,亦即涅槃。菩提达磨由行禅观,证知实相。因须契合无相之真如,故其观行在乎遣荡一切诸相。空有兼忘,罪福并舍。必心无所得,必忘言绝虑。故道宣之论又有曰:
属有菩提达磨者,神化居宗,阐导江洛。大乘壁观(《灯录》引《别记》云,达磨教二祖曰:“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宗密《禅源诸诠》二上所述达磨安心法亦同。“壁观”乃禅法名称)。功业最高。……审其所慕(原夺所字),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罪福之宗两舍。详夫真俗双翼,空有二轮。帝纲之所不拘,爱见莫之能引。静虑(禅之意译)筹此,故绝言乎。
达磨所修大乘禅法名曰“壁观”,达磨所证,则真俗不二之中道。壁观者喻如墙壁中直不移,心无执著,遣荡一切执见。中道所诠,即无相之实相。以无著之心,契彼真实之理,达磨禅法,宗旨在此。
然所谓契者,相应之谓,不二则相应。彼无著无得之心与夫真实之理,本无内外。故达磨又拈出心性一义。心性者即实相即真如即涅槃,并非二也。宗密曰,达磨但说心(《禅源诸诠》下之一)。故心性一义乃达磨说法之特点,而与后来禅宗有最要之关系。四卷《楞伽》曰:
如我所说涅槃者,谓善觉知自心现量,不著外性,离于四句,见如实处。
又曰:
虽自性清净,客尘所覆故,犹见不净。
涅槃真际与善觉自心本非二物。自见心性即证涅槃。涅槃之与心性并事绝百非,而常净者也。
昙林所传《入道四行》要旨即如上所说。其文(此下均据《续传》之文)
开首陈总纲云:
如是安心,谓壁观也。如是发行,谓四行也。如是顺物,教护讥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则入道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
达磨言入道之途有二,一为理入,即是壁观。二为行入,即指四行(如是顺物,如是方便,均属行入)。一理入者:
籍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壁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楞伽师资记》引此作更不随于言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
理入以无所得心(无所得故坚住不移,心如墙壁,忘言绝虑),悟入实相。宇宙实相,即含生同一之真性。大乘壁观旨在令舍伪妄归真性。而此本性与道冥符,忘言绝虑,寂然无为。
二行入者为四行。其文曰:
行入者四行,万行同摄。
(初)报怨行者,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师资记》作喜心不动,冥顺于法。按坐禅最忌风动,违风顺风各有四,详见敦皇本五方便论。《师资记》改原文,不可据)。
(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以上三行,想即上文所谓之如是顺物,教护讥嫌。而报怨行当修行苦至,随缘行则苦乐随缘,无所求行则戒贪著惑,本此三义,而达磨一派甚重头陀行。
其第四行名称法行。原文曰:
(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此依《续传》之文)。“称”者相当义,相应义。法者宇宙之真,亦即性净之理。行道时事事与真实相应。
宇宙实体无染无著,无此无彼。入道者当任运而行。如是修行方便,“教会不著”,是与法相应。故曰称法行。此与“理入”原无二趣,惟“理入”者乃禅观,而“行入”乃指日常之道行也。
四行者盖如《华严经》之十行(晋译卷十一)。于日常行事触事而真,念念顺法,事事应理。入道多途,要唯二种。大乘壁观(禅法)直指心性,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大乘行业(四行)当随顺事机,称法而行,任运而赴。守护根门(教护讥嫌是其一端),修道苦至。以不著应物,以贞静宅心。于日常行事,苦下工夫。念念省察,性净之理自然流露。夫恼乱莫甚于爱憎。欲望皆起于苦乐。心形胶执,长堕迷惘,悉由贪求,致永缚结。若能于行业细自体理,断爱憎,泯苦乐,息尔贪求,无为任运,而又能事事应法而行。则亲怨平等,苦乐随缘,不企不求,应理而动。如是则虽行只四,而直可摄万行。虽为行业,而其为入道要途,与壁观固无异也。
由上所陈,达磨宗义乃大乘空宗。空宗者,主体用一如。真如与宇宙万有本无差别。差别之生,乃由妄想。空诸妄想,故以空为宗。《续传》载向居士致慧可书曰:
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弄影劳形,不知形之是影。扬声止响,不识声是响根。除烦恼而求涅槃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喻默声而寻响。故迷悟一途,愚智非别。无名作名,因其名则是非生矣。无理作理,因其理则诤论起矣。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未及造谈,聊伸此意,想为答之。
可命笔答曰:
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殊。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伸词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无余涅槃也)。
万法皆如,身佛无别。谓有差别,乃是迷惘。诸法实相空一切相,断一切差别,灭一切迷惘。所谓本性清净,封执本空而无实也。故《续传》云:
满(那禅师弟子)每说法云,诸佛说心,令知心相是虚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论议,殊乖大理。
真如无相,故不可以形事显,不可以言说求。故禅宗人自达磨以来即主张忘言。达磨曰不随于言教(此据《师资记》)。道育受道心行,口未曾说。可禅归后,粲禅师等并口说玄理,不出文记(上均《法冲传》)。楞伽师法冲曰义者道理也,言说已粗,况舒在纸,粗之粗矣。盖实相本空,若著之言语纸笔,则必分别安立,是于心上著相(如满禅师所说)。著相则须辨析,于是议论纷纭,殊乖大理。《续传》又云:
每可(慧可)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
此慧可“悬记”疑指其后裔之为《楞伽经》作疏者。据《续传·法冲传》可师之后有疏及抄十部,五十余卷(不承可师者除外,均详见原传),计前后不及百年,见于记载者已若是之多。道宣论达摩后裔曰:“诵语难穷,精励盖少”(语见《习禅篇论》)。疑楞伽诸师至唐初已多偏于经文生解,而少能于禅法精进不解。大鉴禅师之所以痛言不立文字者,殆以此欤(古今禅学之别,兹不详)。
菩提达磨以四卷《楞伽》授学者。大鉴慧能以后,则偏重金刚般若。由此,似若古今禅学之别在法相与法性。然而不然。达磨玄旨,本为《般若》法性宗义,已如前述。在史实上此有六证:(一)摄山慧布《三论》名师,并重禅法。于邺遇慧可便以言悟其意(谓布得可之意)。可曰,法师所述,可谓破我除见,莫过此也(见《布传》)。(二)三论师兴皇法朗教人宗旨,在于无得。达磨所教《楞伽》,亦以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法冲传》语)。(三)道信教人念《般若》(见本传)。(四)法融禅师受学于《三论》元匠茅山大明法师(兴皇弟子)。而禅宗人认为牛头初祖。此虽不确(因彼非道信弟子),然三论与禅之契合可知。(五)慧命禅师曾著《大品义章》(命为天台慧思友人思亦重《大品》)。其所作详玄赋,载于《广弘明集》中。而禅宗之《楞伽师资记》误以为僧粲所作。可见宗《般若经》之慧命,与楞伽师之僧粲义理上原无异致。(六)法冲楞伽师也。然其初学于三论宗安州慧暠(亦茅山大明法师弟子)。后学慧可之《楞伽经》义(冲曾听暠之《楞伽》学)。据上六事,可知北方禅宗,与摄山三论有默契处(天台宗亦崇《般若》。故道信弟子法显善伏均与天台师有关系)。二者均法性宗义,并崇禅法。达磨禅法后传播南方,未始非已有《三论》之流行为之先容也。且《般若》经典由于摄山诸师,而广行于南方。禅宗在弘忍之后,转崇《金刚般若》,亦或受南方风气之影响。而且《楞伽》经典蕴义深广,号称难读。北学深芜究其枝叶,必渐至为文字所拘束,而不能发明其精神。《金刚》能断简短直入,依之讲解,陈义可以自由,于语文上可少所牵涉。故此二典虽同以无相为宗。而大鉴以后,复兴达磨之精髓,而遂舍深博之《楞伽》,取简略之《金刚》也。按印度吠檀多大师乔达巴达恢复《奥义书》之古学,而取曼都基亚《奥义书》为之释。说者谓其因此书简短,解义时可少文字上之限制(见Dasgupta《印度哲学史》第四二九页)。南宋之崇《金刚般若》,其事或与之相似欤。
(原载《燕京学报》第二十二期,193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