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有以至虚为宗”。
《天瑞》一篇即说存亡变化,故要在解释“群有以至虚为宗”。所谓“宗”者,创始命宗,为宗极、宗主之义,即“体”也,如说“至无者,故能为万变之宗主也”。盖佛教本无名宗,初亦无宗派之义,本无宗者,以本无为体也。
(1)群有万变,至虚不变。《天瑞》篇目注曰:
“夫巨细舛错,修短殊性,虽天地之大,群品之众,涉于有生之分,关于动用之域者,存亡变化,自然之符(按:符,信也,验也;“自然之符”,即“天瑞”也)。夫唯寂然至虚,凝一而不变者,非阴阳之所终始,四时之所迁革。”
盖群有之变,依于至虚之不变,有不变而后乃有变,变不能自变,必有变之者。“变不能自变”者,谓变不能生,变不能化,此点系采自向、郭《庄子注》;“必有变之者”,郭象无此说,向秀注则或有(详后)。故张湛于《列子》“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下注曰:“不生者,生物之宗;不化者,化物之主”。不变如海,变如波浪,有不变故有变也。
(2)群有有形,至虚无形。盖既为群有必定有形,有种种之外形(Form),最重要的是有物质的形体(physical figure)也。有形即有分别,故注曰:“夫体适于一方者,造余涂则阂矣”。王弼曰:“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若温也则不能凉,若宫也则不能商。”又曰:“质,性也。既为物矣,则方圆、刚柔、静躁、沉浮各有其性。”而至虚无形,则超乎一切分别,故曰:“夫生生物者不生,形形物者无形,故能生形万物,于我体无变。”群有各有偏,虚则不偏,能不偏则能反其真,为能归根,归根则无物。“凡滞于一方者,形分之所阂耳。道之所运,常冥通而无待”。“何生之无形,何形之无气,何气之无灵?然则心智形骸,阴阳之一体,偏积之一气;及其离形归根,则反其真宅,而我无物焉。”按,“气”有二义,总者为至虚(元气),别者为有形,此别也。
(3)群有有化,至虚无化。此言生灭。“万品以终灭为验”此语为“群有以至虚为宗”之张本。按张湛意,至虚与万品仿佛有绝对(absolute)与相对(relative)之关系,然其实他并不曾把这关系弄清楚。郭象《庄子注》“故不暂停”,意即谓无“故”,盖一切永远涉新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列子注》用此义谓宇宙潜化,万物不能逃变化,故曰:“生不可绝”,“死不可御”,没有不变化之物,万品皆在生灭变化之中,唯至虚不在变化之中。至虚不变,故能变;至虚无生,故能生。所谓有生之物,即为有形之物,“夫尽于一形者,皆随代谢而迁革矣,故生必有终。而生生物者无变化也”。且张湛用庄周“藏舟于壑”义说:“夫万物与化为体,体随化而迁,化不暂停,物岂守故?故向之形生非今形生,俯仰之间,已涉万变。”此“向之形生非今形生”,言“万物”顿生顿灭,而“万物与化为体”,此言“化”即能变义也。群有既常生常灭,而群有之本是什么呢?
(4)本无。相对的万有(relatives)有生化,绝对的(absolute)“无”无生死,不变的能变者为一切变化之本,至虚不变无形,不变无形即无,至虚为本,故曰本无。张湛于《列子》“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下注曰:
庄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
张湛引向秀语,意欲说明“群有有生,而无不生”。至虚者即至无。按,张湛所谓“无”与王弼、阮籍均不同。王弼所谓“无”并不是指“无有”,阮籍亦不是指“不存在”(nonexistence),然张湛所谓“无”则近于nonexistence。照他看“无”的意思中没有“有”(existence)的意思,反过来说existence就不是“无”。所以他说:
谓之生(有)者则不死,无者则不生,则有无不相生,理既然矣。则有何由而生,忽尔而自生;忽尔而自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不知其所以生,则本同于无;本同于无而非无也。此明有形之自形,无形以相形也。
凡是“生”都是有限的(finite),而“无”不能用“有限的”来解释,所以“无”和“有”的关系不能用“生”的关系来说明。所谓“生”只是在现象界中,而“形、声、色、味,皆忽尔而生,不能自生者也。夫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忽尔而生”似向、郭独化之说也。但“无为之本”则与向、郭(特别是郭)截然不同。从这里可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无者则不生”;二是“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
“无者则不生”。盖“无”和“有”是对立的,“无为之本,则无留于一象,无系于一味”,此谓“无”若为圆、为黑,则方、白之物将何所有?而现象界有方、圆、黑、白……故“无”不能限于一象,所以“无”是不生不死的。如“无”能生能灭,则无以为“无”矣。所以他引用了向秀说的话:“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生”则有限,“无”则无限。有限的存在(finite existence)是有变化的,“尽于一形者,皆随代谢而迁革矣,故生者必有终”。有限的存在如图:

而“无”则无此性质。盖“有始即有终”是佛教“无常”之意。而佛教之涅槃,即不生;道教之成仙,即不死,张湛之学说与佛教之学说甚相近也。
又群有为相对(relative),有形有象,故曰“适一”。“无”,无形无象,故曰无方,或曰“无所寄”。“适一”者适于一方,方即有所限制也。万物各有所宜,各有其性,各有其理,“生各有性,性各有所宜”,“生必由理,形必由生”。方安于方,而不为圆,是有所宜也。性或理者,物之所生也。物者万物中之一物,其所由之理乃万理中之一理也。群有相对,一物之生与别物异,一物之形与他物不同,而“本无”或宇宙之全体其本身即是万理、即是万物,故张湛数次引向、郭语:“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就变化言,特殊的事物有始终、存亡、聚散等等,以群有有彼此,故而变之;全体则无方,无终始、存亡、聚散等等可言,故无变。有方之甲、乙,出入太虚,复归于太虚,此出彼入,此存彼亡,而太虚本身则无所谓出入、存亡、生死也。变化继续不断,其实无“所谓甲”、“所谓乙”,故曰“方死方生,方生方灭”。而“无”则无聚散、生死等等,盖“无”者“群有之总名”也。张湛之说,初视颇类似王弼或郭象,但其实本不同。王、郭说“无”,都不曾把它看成一实体,皆说体用不二,而张湛之说总仿佛在“有”之外别有一“无”。
“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群有”有始终、存亡、聚散等等,故有形有象;而“无”,则无始终、存亡、聚散,故无形无象,而“群有”则以“无为之本”。故张湛说:
聚则成形,散则为终,此世之所谓终始也。然则聚者以形实为始,以离散为终;散者以虚漠为始,以形实为终。
所谓“虚漠”者即是说“元气”,“元气”即有似今日之“能”(energy),是“守恒”(constant)的。元气所造之物有始有终,而本身是无生死的、无尽、无限的,所以元气不是“物”。凡物皆有始有终,因其为元气之变化故也,故曰:“生于此者或死于彼,死于彼者或生于此,而形生之主未尝暂无,是以圣人知生不常存,死不永灭,一气之变,所适万形。万形万化,而不化者存。”元气为“形生之主”,无始终生灭;群有有形,有始终生灭,如水之与波,波浪如物,而水为主,波浪虽有变化,而水是无变化的。从元气说,是无聚散的,所以“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从有限之物上讲,没有不死的,即佛教谓之“无常”,顿生顿灭,所以说,“成者方自谓成,而已亏矣;生者方自谓生,潜已死矣”。简而言之,无即是元气,因为“无”不是“有”之一,所以“无”无聚散,与有聚散之“有”相反,然是“有”之本。具体的说,即《列子》卷一中所说的“太易”而“太初”而“太始”而“太素”,此明物之自微至著变化相因袭也。而元气浑然,是为太易。“太易者未见气也”,张湛注说:“易者不穷滞之称,凝寂于太虚之域,将何所见耶。如《易系》之太极,老氏之浑成也”。其后始有气,是为太初。其后始有形,是为太始。其后始有质,是为太素。“太易为三者宗本”,“虽浑然一气不相离散,而三才之道实潜兆乎其中”,“太易之义,如此而已,故能为万物宗主”。张湛之说实为宇宙论(cosmology),不过也是汉人元气说加上魏晋玄学老庄之意义也。
总之,张湛之宇宙观,以“无”为本体,而“群有”为现象。“无”非“有”之一,故不生;“无”非“有”之一,故无形;“无”非“有”之一,故无聚散、终始,而“群有”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