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孤嫠泣(短篇实事)

附录 孤嫠泣(短篇实事)

噫,儿归乎?……噫,儿归乎?……其声凄以厉。时则一老媪倚闾而望,其白发与秋山夕阳相映,益觉作色惨淡,其老眼中发出一种幽光,向田埂上来影直视,影状盖侏儒,而老人则以其为爱子也。

无何其人至,媪知非其子,则喟。其人问曰:“姥姥在此何为者?”媪应曰:“无事观山色耳。汝抑知我家哥儿何处去耶?”其人忽作狞笑摇首曰:“金儿耶?或在东街李七家为……然我究也不知作么生也。姥姥,吾事忙,去耳。”踊身举其短足跳而去。

回视老媪,则颜色灰败,频念曰:“李七耶?渠果在李七家中耶?”方言时,身似战栗,所倚之柴扉索朽以震而倾,老媪急出其手强扶之,而泪痕固纵横被面也。不意扉重,媪力不胜,则伏扉面而泣,然不知抑扉重耶,抑媪之力弱耶,抑媪之心苦耶,刹那间媪忽起而复望。

久之,子仍不至,秋风冷冷扑面可惊,夜色迷离,百幻齐现。媪心悲而复惧,媪犹著单衫,盖形缩塞,盖其冬衣昨已入梁上君子手矣。老媪顾犹立门坎,忽曰:“儿今夜犹不归耶?家中所有之物,盗今夜恐将空之矣。夫我一人胡御之者。噫!”媪之声愈哑,媪之心愈枯矣,遂入室伏败榻上卧。

无何,忽有唱山歌声,声甚乐,媪闻之心跃,盖其子之歌声也。

急起迎之于门,问曰:“儿昨夜何往耶?得无病耶?”金儿不意母竟尚未眠,仓促间不知所答,良久曰:“未也,吾盖为五伯所留耳。”媪曰:“吾闻汝在李七家中也”。金儿曰:“李七……李七耶?吾不知之也”。媪本欲责其子,然见其子后盛气冰销,抚慰之不暇,何暇责之乎?

媪复曰:“儿饥乎?欲食乎?余尚留碗粥在也。”儿冷然曰:“请待之。”遂垂首以思,有顷,急曰:“余冷甚”。其母曰:“噫,昨夜衣物几为盗空之矣。顾尚有汝父之棉袄在此,盖为我作被,盖儿冷即取著之可也。”金儿既得衣,则亦不问夜窃之事,谓其母曰:“五伯谓我添衣后,当至其处操作,明日使我归也。”遂不待母之允而飞步以出,口中复唱其圆熟之山歌。儿之歌声起,而母之哭声纵矣。

媪之哭,虑其子之不肖非知知之也。金儿为李七诱入赌场中,尽输其资,无奈于夜中窃取衣物以偿李七,其母固不知也。金儿初因甚孝其母,其父虽早岁为仇家所中疽发背死,金儿固常椎心泣血,以求得其仇人之首也。今为李七诱入堕落之途,伤矣。彼李七者,诚何人哉!是夜,媪忧惧交至,未曾稍安,夜长盖如年矣。

日出矣,清晨望其子而不至,午炊烟四起矣。其子犹不至,时而东望,时而西顾,不见金儿之踪影也。及夕阳在山,媪已二十四小时未食,乃食一碗残粥,欲食后跋涉至五伯家,见其子。而其子乃归来矣,金儿归来乃不以足,乃二人以破门一舁之来也。

媪猝见之颜益惨白,急曰:“何耶?吾儿病耶?”询之,则金儿在李七家博负人巨资,不能偿,为李七鞭打几死。五伯知之,遂使其人舁之归,俾无再生事,此皆来人所传。彼五伯者则为里王,为朝廷命官,公事至忙,不能身亲此琐事也。二人将金儿置榻上,匆匆携门以去。

呜呼,此时之金儿乃大可怜矣。面红头肿体无完肤,一身所有,除短裤外,无他衣物,盖其衣乃棉袄俱为李七剥去偿赌债。回想昨日此时,彼恰著棉袄出,歌声其乐,今日此时,则何如者,匪但歌声,其声息亦几不可闻,世事变幻岂直苍狗白云已也。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金儿之知觉全失,去死一间,而媪则犹生也。对此情景其何以堪?李七者固死金儿之父者,媪不忍告其爱子,亦不敢告其爱子,以彼年幼血诚,惧生事端耳。叵料李七者乃阴险如此,竟诱金儿而置之死地耶,叵料金儿之聪颖向痛泣其父之死者,乃为所诱耶。孟子性善之说,岂讆言耶,何金儿近墨而黑之速也。

媪乃大索室中以覆金儿,坐于榻侧者竞夕。其泪乃如江河下泻,百计以求减其痛苦,慈母之爱子固非笔墨所可形容也。于是而夜半而昧爽,媪固一步不离其侧,亦一夜未合睫。红日东升,旦气清明,金儿乃时开其眼,媪又抚慰之备至,生公说法,顽石点头,金儿此时乃复其天性,泪珠莹然,虽未能言之了了,而自其凄幽之目光,可以知其悟也。乃视其母者屡,颜面时形痛苦状,吾知其虽割心剐肉,苟可报其母者,彼无不为之也。至是而荀子性恶之说又误。

家徒四壁,今媪何处求医药耶?即医药可求,媪又何敢舍儿去耶?日晌而五伯乃命人至,人至而金儿气丝不属,少倾,舍其孤母去矣。噫,媪之痛之恨,当又非笔墨所可形容也。须臾,五伯乃概然捐棺木及应用物数事,草草入殓,即日舁至乱冢堆中葬之。金儿入土,而媪此地上乃无一亲人矣。苦莫苦于饥寒迫,哀莫哀于老将至,况老而无告,丧其独子,况彼乃又嫠耶。吾知铁石心肝,闻其哭亦当为之碎矣。未几而金儿 侧即又加一新冢,其人谁何?当不需吾之告也。

一出惨剧,至此终局。金儿之失以性相近习相远,无足怪,其事亦平平无足述,顾我不能已于言者,则特戒为人子者也。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天下多慈父母而鲜孝子,为子者不可不慎也。

(原载《清华周刊》第13,15,16期1914年月至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