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国时之佛学

(1)三国时之佛学

汉代佛教与道术同气。及至汉末牟子虽未入教门,而酷好浮屠之道,且以之与老子五千言相印证。于是佛学与玄学之合流乃滥觞于兹。三国时康僧会与支谦虽系出西域,而深染华化。译经尚文雅(支谦译《微密持经》之咒语,不用音译,而以意译)。遂常掇拾中华名辞与理论,羼入译本。其学虽未全脱离汉代“佛道”之面目,然已下启两晋佛教玄学之风气。三国时之佛学,盖以为中国佛史上之一大关键也。

汉末洛都佛教有二大系统,至三国时传播于南方。一为安世高之禅学。偏于小乘。其重要典籍为《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安玄之《法镜经》及康氏之《六度集经》等。安之弟子有严浮调,临淮人也。此外有南阳韩林、颖川皮业及会稽陈慧而生于交趾之康僧会,会从三人问学。现存藏经中有《阴持入经注》其作者不明(标题为陈慧,但序中自称为密)。但仍出于安世高之系统,而为西晋前作品也(其所引经均汉魏人译。惟所引《中心经》,据《开元录》等谓为晋竺昙无兰译,惟竺氏译经之记载,均少可信)。二为支谶之般若。乃大乘学。其重要典籍为《道行经》、《首楞严经》及支谦译之《维摩》与《明度》等。支谶之弟子支亮,支亮之弟子支谦。世高与谶同在洛阳。僧会与谦同住建业。二系虽互关有关涉,但在学说及传授上固甚为分明也。牟子者处于南方,颇喜老子之玄致,与支谦一系之学说颇为契合也。

安世高康僧会之教主养生成神。支谶支谦之学主神与道合。前者与道教相近,上承汉代之佛教。后者为玄学先导,两晋以还所流行之佛学实上接二支也。

养生成神 安世高之学禅数最悉。禅之用在洞悉人之本原。数之要者,其一为五蕴。蕴义本为积聚。谓人本为五蕴聚也。故唐玄奘译为“蕴”,东晋罗什尝译为“众”《祐录》僧睿《大品经》序)。但溯自汉以后则译为“阴”(翻译名义集五蕴条引音义指归语,可参看)。安世高译《阴持入经》云:“积为阴貌”,仍得蕴之原义。但不知中土人士何以译为“阴”(按支谦译《梵志阿颰经》云“五阴覆人令不见道”。译者或原本此义)。阴原与荫通。《玉篇》云:“幽无形,深难测谓之阴。”汉代以来,阴阳五行家盛倡元气之说。谓五行之气为人之本原,而且恰可谓为幽无形深难测。故汉魏佛徒必以之与五阴相牵合。支谦译《佛开解梵志阿颰经》曰:

天地人物一仰四气,一地,二水,三火,四风。人之身中,强者为地,和淖为水,温热为火,气息为风。生借用此,死则归本。

康僧会《六度集经》卷八《察微王经》曰:

深睹人原始,自本无生。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四者和焉,识神生焉。上明能觉,止欲空心,还神本无,因誓曰:“觉不寤之畴。神依四立,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众秽难睹。形而系发,孰能获把。然其释故禀新,终始无穹矣。”王以灵元化无常礼,轮转五涂,绵绵不绝。

又《阴持入经注》解五阴种云:

师云:“五阴种身也”(师或即安世高)。灭此彼生,犹谷种朽于下,栽受身于上(康僧会《安般序》云:“一朽于下,万生乎上。”牟子云:“但身自朽烂耳。身譬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又犹元气,春生夏长,秋萎冬枯。百谷草木丧于土上。元气潜隐禀身于下。春气之节。至卦之和,元气悁躬于下,禀身于上。有识之灵及草木之裁,与元气相含,升降废兴,终而复始,转三界无有穹极,故曰种也。

身本乎无形之元气,而神识亦微炒难睹。康僧会《安般经·序》云:

心之溢荡(此指心之发动,即意也),无微不浹。恍惚仿佛,出入无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逆之无前,寻之无后,深微细妙,形无丝发,梵释仙圣所不能照明。默种于此,化生乎彼,非凡所睹,谓之阴也。

而《阴持入经注》有曰:

识神微炒,往来无诊,阴往默至,出入无间,莫睹其形,故曰阴。

据此僧会所持入阴,实与佛义破我相违。而仍系承汉代佛教神明住寿之说。至若佛经之“无我”,则旧译本作“非身”。如《阴持入经注》称四法印为非常、苦、空、非身。而其释非身曰:

身为四大(地水火风)终各归本,非己常宝,谓之非身。

此则所谓身者形体,言人死形虽分散,而神灵不灭。神识身体虽均禀于元气。惟形体粗质人死分散而复归于元气。神识微妙,则轮转三界,周而复始也。

人身乃阴阳之精气(阮籍《达庄论》语)。神识之昏明亦视元气秉赋之多少(嵇康《明瞻论》语)。此乃中华固有之学说。而天地自然自亦为元气所陶成。日月之运行,寒暑之推移,悉依于元气之变化。如元气失其序,则阴阳五行不调适。人身之气不和,而疾病生。大藏经中有吴竺律炎共支越译佛医经,其大意即如此。总之人身之安泰,谓依内外元气之调和也。

至若人心之病,则在为内外情欲之所扰乱,为五阴所蔽,致失其本有之清明。故康僧会《安般序》曰:

情有内外,眼、耳、鼻、口、身、心、谓之内矣。色、声、香、味、细滑、邪念、谓之外也。经曰:‘诸海十二事’谓内外六情之受邪行,犹海受流,饿夫梦饭,盖无满足也。

内外欲牵引而受邪行。欲邪行之不生,当治之于未发。如是而守意之说尚矣。《后汉记》谓佛教在“息意去欲。”《四十二章经》谓‘佛言,慎无信汝意’。而汉魏间有《十四意经》、《不行守意经》。《安般守意经》为汉晋间最流行之经典。

汉魏佛经中“意”字,原当梵文二字,一指心意(谓末那也),一谓忆念。所谓安般守意者,本即禅法十念之一。非谓守护心意也。言其为守护心意,乃中国因译文而生误解。盖中国意字本谓心之动而未形者。如《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云:“心之所之,谓意”。《天道施篇》“万物动而不成者意也。”而《安般守意经》曰:“以未起便为守意,若已起意便为不守”。意者即《安般序》所谓“心之溢荡”也。夫心神扰乱,当治之于动而未形之时。然心意之动极速(康僧会《安般序》曰,一日一夕十三忆意),而难知(僧会比之如种子,因其未成形难知而为行为之根也),守护极难。故《阴持入经注》云:‘意危难护,其妙难制’。治意之方,则在行安般禅法。

守意之说乃中国道家养生所常谈。《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本为养生家言(非董子所作)。其言曰:“意劳者神扰,神扰者气少,气少者难久矣”。又曰:“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道家养气之方曰吐纳。吐纳者亦犹佛之安般也。现存《安般守意经》亦多难入道家言。如曰:“安为清,般为静,守为无,意名为,是清静无为也”。汉末以来,安般禅法,疑与道家学说相得益彰,而盛行于世也。

道家养气则以不死而仙,佛家行安般亦可以成神。盖禅法之旨,在端心壹意,去恶除蔽。荫蔽(五阴乃荫蔽)既消,心识以澄,于是如明镜精金。明镜之普照,精金之炼器,均可从心所欲(上见《六度集经》卷七首段)。康僧会《安般序》曰:

得安般行者,厥心即明。举眼所观,无幽不睹。往无数劫,方来之事,人物所更,现在诸刹,其中所有,世尊法化,弟子诵习,无遐不见,无声不闻。恍惚仿佛,存亡自由,大弥八极,细贯毛厘,制天地,住寿命。猛神德,坏天兵,动三千,移诸利。八不思议,非梵所测。神德无限,六行(谓六妙门也)之由也。

按佛法禅定,效果有二。首在致解脱,入涅槃。次为得神通。汉魏禅家,盖均著重神通,盖亦受道家成仙说之影响也。

总之,神气微妙,非凡所睹,与元气相合,而有身形。释故禀新,周而复始。人生之祸患,外因四大之不调,而生疾。内因心识之扰乱,而堕邪僻,邪僻之对治,在乎守意。意者心之动而未形者也。意正则神明,神明则无不照,无不能,而成佛矣。

神与道合,支谶主大乘学,其译品汉魏所流行者,为《道行般若》与《首楞严》等。安世高康僧会文学在明心神昏乱之源,而加以修养。支谶支谦之学则探人生之本真,使其反本。其常用之名辞,与重要之观念,曰佛,曰法身,曰涅槃,曰真如,曰空。此与老庄玄学所有之名辞,如道,如虚无(或本无)者均指本体,因而互相牵引附合。《牟子理惑论》释“佛”曰:

佛乃道德之元祖,神明之宗绪。佛之言觉也。恍惚变化,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能圆能方,能老能少,能隐能彰,蹈火不烧,履刃不伤,在汗不染,在祸无殃,欲行则飞,坐则扬光,故号为佛也。

《牟子》又释“道”曰:

道之言导也。导人致于无为。牵之无前,引之无后,举之无上,抑之无下,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四表为大,蜿蜒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故谓之道。

佛与道之关系,《牟子》虽未畅言,然于佛则曰恍惚,曰能小能大,于道则曰无形无声,曰四表为大,蜿蜒其外,毫厘为细,间关其内。则“佛”之与“道”固无二致。特举能则谓之为佛,言所则号称曰道。实则佛之能弘与道为所弘,固亦不可相离。故《牟子》曰“佛乃道德之元祖也。”又《牟子》所谓无为者,泥洹之意译(按《牟子》第一章中首谓佛“泥洹而去”,继谓凡人持戒“亦得无为”,可证无为即指泥洹)。人“致于无为”(即谓入泥洹也),谓之得道。而成佛者,即与“虚无恍惚”之道(语见《牟子》第四章)为一体也。按汉边韶《老子铭》有曰:“老子先天地而生”《道德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曰“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是《老子》与道亦一而非二。与《牟子》所言佛为道德之元祖,旨趣相符也(上文所引《牟子》二段名词多取之《老子》书中)。

《牟子》对于“佛”之解释,亦见于支谦所译之《大明度经》第一品。其文略曰:

善业(支谦主张译经不用胡音,善业者乃须菩提也)言,如世尊教,乐说菩萨明度无极,欲行大道,当自此始。夫体道为菩萨,是空虚也。斯道为菩萨,亦空虚也(中略)。吾于斯道无见无得,其如菩萨不可见,明度无极亦不可见。彼不可见,何有菩萨,当说明度无极。若如是说,菩萨意志不移不舍,不惊不怛,不以恐受,不疲不息,不恶不难,此微妙明度与之相应,而以发行,则是可谓随教者也。

此文与汉支谶秦罗什所译迥然不同。且显系援用中国玄谈之所谓道,以与般若波罗密相比附。玄学家谓道微妙虚无。此曰道亦空虚。亦犹《牟子》所谓无前无后之道也。玄学家谓至人淡泊无为。此曰菩萨体道,是空虚也。与道相应,不移不舍,不惊不怛。亦犹《牟子》谓佛在汗不染,在祸无殃也。

魏末阮嗣宗《老子赞》曰:

阴阳不测,变化不伦,飘摇太素,归虚反真。

又作《大人先生传》有曰:

夫大人者,乃与造化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牟子》佛恍惚变化)散聚(牟子分身散体),不常其形(牟子能小能大)。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

牟子所言,支谦所译,与步兵之文,理趣同符。其间不必有若何直接袭取之关系。实则因老庄教行,诸人均染时代之风尚。故文若是之相似也(按《晋书·阮藉传》谓大人先生指孙登。但此说不见魏氏春秋恐不确。实则阮所谓大人先生即老子也。或本指老子,且以自励也)。

边韶《铭》云:“老子先天地生”。(《道德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本指道)。《牟子》谓佛乃道德之元祖。而阮步兵所谓与道俱成,均同一意义(基督教合犹太之耶苏,与希腊哲学之Logos为一体,与此相类)。按支谦《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原注有曰:

师云,菩萨心履践大道,欲为体道,心与(原作为误)道俱,无形故言空虚也。

原注疑为谦所自撰(若然则师为支亮)。此中谓体道者心与道俱,亦显即与道俱成之意也。而所谓无形故空虚者,因道常无形,而心神亦非可睹也。

道为虚无之本体故亦名曰本无。“本无”一语,在魏晋玄谈及佛学至为重要。魏世何晏王弼祖述老庄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晋书·王衍传》)。晋裴頠《崇有论》始见“本无”之名辞。但在佛经中,则汉时已常用之。支谶《道行经》第十四品(支谦译《明度经》十四品,秦竺念佛译之第七品均同)名为本无品。但此即当于罗什译小品之第十五则称为大如品。在宋译《佛母般若》为第十六,则称曰真如品。梵文八千颂,此品名为Tathatā parivavta。盖“本无”者乃“真如”(或如)之古译。而梵文之Tashatā(义即如或真如)。在中文原无固有名辞与以相当。但真如指体,与老子之所谓道相同。而真如性空,道亦虚无,尤似极契合。因而号为万物末有,道体为无(《安般经》有曰,“有者谓万物,无者谓疑亦为空也。”疑字似谿或豁之误,此亦谓万物为末,虚无为本)。又支谶所译,常有佛亦本无(真如)之言。如本无品曰:

一切皆本无,亦复无本无,等无异。于真法中本无诸法,本无无过去当来现在。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

是则支谦认一切皆本无,如来亦本无。故佛与道为一,而本无与如来亦不二也。又自汉以来,道家如《淮南子》已言道即元气,故神与道合者,亦即归于元气,所谓归虚反真是也。按康僧会《法镜经序》亦言神与道俱,而其所译察彻王经并言人生自本无,归乎本无(已见前引)。则因其采用元气之说,而其立论因与支谦学系可相通也。

但僧会终主养神,故重禅法。支谦主明本,故重智慧(般若)。禅法所以息意去欲。智慧乃能证体达本。自此以后,玄风渐畅。禅法渐替,而造成两晋南朝之佛学风气。吾人实可谓之为僧会学说之衰微,而支谦学说之光大也。大藏经有《法律三味经》,《开元录》谓为支谦所译。其中言有所谓四谛本,弟子本各佛本,如来本。而谓弟子本不解本无,如来本不离本无。可见支谦持重本体之学也。又言有如来禅与外道五通禅之别。其解外道禅曰:

外诸小道五通禅者,学贵无为,不解至要。避世安己,持想守一。……存神道气,养性求升。恶消福盛,思至五通。寿命久长,名曰仙人。行极于此,不知泥洹。少后福尽,生死不绝。是为外道五通禅定。

按汉代佛教养生除欲,以守一修定为方法。以清净无为住寿成道为鹄目。与《太平经》教同为黄老道术之支流。安世高康僧会之学,虽亦探及人生原始,但重守意养气,思得神通,其性质仍上承汉代之道术。及至大乘般若之学兴,始于支谶,逮至支谦而颇盛。其说乃颇附合于五千言之玄理。此虽亦为道家。但学问之士,如牟子之流,乃认在九十六种中,此道最尊。牟子鄙养气辟谷而伏膺老子之经,以之与佛法并谈。是亦已见汉代以来,旧佛道之将坠,而两晋之新佛玄之将兴。上引《法律三味经》自其所用之名辞言之(如“无为”“避世”“守一”“存神道气”“养性求升”等等),恐系译人(支谦),针对汉代之佛道而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