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存神之论
佛教之三法印,曰“无常”,曰“苦”,曰“无我”。此中尤以“无我”为佛理之特色。释氏之所以别于外道者,抑亦在乎是;盖一切外道莫不常于生灭无常诸法中,强求其所谓“我”。诸法念念生灭,而凡夫见法之相似,虽念念生灭,乃亦计之为常。于是由其所谓常者,建立其所谓我。依大乘《涅槃》之理言之,则外道凡夫俱未了佛之所谓常乐净我也。(参看北本《圣行品》之四。)然佛学当两晋之际,初昌明于中夏。震旦人士观乎报应祸福之说,以及大乘成佛之理,以为必有神在。
范蔚宗《西传域论》评佛教曰:
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味者,故通人多惑焉。
袁彦伯《后汉记》亦曰:
又以为人死神精不灭,随后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练神精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
袁范盖就其所见闻,述自汉以后之佛理,而皆以神明受报为其要义焉。僧睿《毗摩罗诘提义疏序》亦有曰:
此土先出,诸经于识神性空,明言处少。存神之文,其处甚多。此所谓存神之文,指关于六道轮回地狱报应诸说也。而鬼神之说,不但常人因祸福报应而生信心,即义学之人,固亦常持存神之说,《般若》诸家,多空形色。支敏度立心无义,则群情大诧。当时凡反对佛教尝持神灭。盖因神之不灭,为其时中国人士认为佛法之根本义也。
试考当罗什以前其所谓“神”者,或不出二义,一为神实沈于生死之我,一为神明住寿。按《四十二章经》曰,“恶心垢尽,乃知魂灵所从来,生死所趣向,诸佛国土道德所在耳。”《牟子理惑论》曰,“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晋郗超《奉法要》曰,“四非常,一曰无常,二曰苦,三曰空,四曰非身”。“非身”者盖“无我”之异译。然既曰非身,则其惟空形色,不达心法之无常非我可知也。故景兴之解非身曰,“神无常宅,迁化靡停,谓之非身。”神者盖沈于生死,以身为宅府之我也。又《四十二章经》曰,“佛言,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住寿命,动天地。”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有“制天地住寿命”之语。道安《阴持入经》亦言“住寿成道”。又据《大乘大义章》所载庐山慧远曾以书谘什公,问菩萨可住寿一劫有余。什公答曰,“若言住寿一劫有余者,无有此说,传之者妄。”又曰“《摩诃衍经》曰,若欲寿恒河沙劫者,此是假言,竟不说人名。”自《般若》之学大昌以来,中土学人渐了然于五阴之本无,渐了然于慧睿所言之“识神性空”。住寿之说与法身之理相抵牾,故慧远已疑其为“传译失旨”。夫法身实相,无来无去,同于泥洹,无为无作。(上二语见《大乘义章》卷上。)则轮转生死益算住寿之神,谓为佛法之根本义,实误解也。《祐录》陆澄《法论目录》载王稚远问什公,“泥洹有神不?”今虽其文已佚,不知什公何答,然可断言其必谓泥洹有神之说,为“传之者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