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竺道生佛性当有论
夫《涅槃》既出于《般若》,竺道生为深于《般若》者;罗什既曾引《法华》谈佛性之旨,竺道生为罗什入室,而又精于《法华》;故独运慧心而早畅谈《涅槃》之义。其所作佛性当有论已佚,亦不悉作于何时。按生公《维摩经注》已说佛性,此注亦不知作于何年。然肇公之注在义熙六年到江南,《祐录》谓生在肇注后更发深旨,畅显新异;则或在肇注后不久,而在译《泥洹》以前也。(译在义熙十三年。)此推论若确,则生公立佛性之说,亦在有《泥洹》之前矣。《维摩经》有曰,“佛身者即法身也”。而生公之注,直陈《涅槃》义。
其文曰:
夫佛身者,丈六体也。丈六体者,从法身出也。以从出名之,故曰即法身也。法身无非法义也。无非法义,即无相实也。
身者,此义之体。法身真实,丈六应假。将何以明之哉?悟夫法者,封惑永尽,仿佛亦除;妙绝三界之表,理冥无形之境。
形既已无,故能无不形。三界既绝,故能无不界。无不形者,惟感是应。佛,无为也。至于形之巨细,寿之修短,皆是按众生之影迹,非佛实也。众生若无感则不现矣。非佛不欲按,众生不致,故自绝耳。若不致而为现者,未之有也。譬月之丽天而影在众器。万影万形皆是器所取,岂月为乎?器若无水,则不现矣。非不欲现,器不致,故自绝耳。然则丈六之与八尺,皆是众生心水中佛也。佛常无形,岂有二哉?(下略)
此直言佛有真我,法身独存,为应化之本。(《喻疑论》语。)而水月之譬,当时常有类此之言。(如道生《法华疏》下曰《药草喻品》以云为法身,雨为说法,亦可与此参照。)《中论疏记》引彭城僧弼《丈六即真论》之言。文如下:
彼论云,“问且若皆即真,何故见异?”答曰,“(中略)夫水以既异,故受者百品,其实一矣焉,无有二也。但万物各信其所受,故不知其一耳。何以言之?譬月丽天宫,而万江俱受;清浊不同,故所受各异。感应不同,亦若是也。(下略)”
又《中论疏》曰:
彭城嵩法师云:“双林灭度,此为实说。常乐我净,乃为权说。”故信《大品》而非《涅槃》。……后得病舌烂口中,因改此迷,引悬镜高堂为喻:像虽去来,镜无消灭;然境虽起谢,而智体凝然。
凡此皆同一论调也。世之疑《涅槃》者,常因常乐我净之说与无我义相抵牾。《维摩经》有曰,“于我无我而不二,是无我义。”什公注曰:
若去我而有无义,犹未免于我也。何以知之?凡言我即主也。《经》云有二十二根,二十二根亦即二十二主也。虽云无真宰而有事用之主,是犹废主而立主也。故于我无我而不二,乃无我耳。
此言无我重在破执。而肇公注亦曰:
小乘以封我为累,故尊于无我。无我既尊,则于我为二。大乘是非齐旨,二者不殊,为无我义也。
此亦引申八不中道之说也。而竺道生之注则与二师均不同。
文曰:
理既不从我为空,岂有我能制之哉,则无我矣。无我本无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
竺道生此解,直提出佛性义。夫真我大我之说,骤视之不但与无我之说相祗牾,而且与世俗所持之神明亦互异其旨。执小乘无我之说以疑《涅槃》者,必大有其人。昙无谶之所以不容于罽宾龟兹者,盖因其信小乘法也。而中国当世人士所谓之神明,乃生死中我。与生公所谓之佛性我不同。故即在根本义上,生公已必大为世人所非议矣。案道生《法华经疏》开卷即曰:
夫微言幽赜,妙绝聆瞩;致使采玩者寡,抚哂者众。岂非道而俗反者哉。
此盖亦有感而言也。
中夏《涅槃》之争甚烈,可以《喻疑论》证之。而其理由,则必多因真我与无我及神明之义不同而生疑。按宗性《抄名僧传》卷十三有《问无我与佛性》一段,即分别佛性真义。此段未题为何人所作,但次段录在《渐解实相》段之后。《渐解实相》一段,决出于慧观手。则《无我与佛性》段,或亦慧观所作。该段辩佛性义,当亦因《涅槃义》初出,为释疑而作。其文首曰:
又问无神我,曰:经云外道妄见我,名之为邪倒。今明佛性即我,名之为正见。外道所以为邪,佛性以何为正?答曰:外道妄见神我,无常以为常,非邪而何?佛法以第一义空为佛性,以佛为真我,常往而不变,非正而何?问曰:何故谓佛性为我?答曰:所以谓佛性为我者,一切众生皆有成佛之真性。常存之性,唯自己之所宝,故谓之为我。
此辩无我与佛性之本相符契,毫无可疑。大体上犹是“无死生中我,非无佛性我”之意。按《喻疑论》有曰:“《三藏》祛其染滞,《般若》除其虚妄,《法华》开一究竟,《泥洹》阐其实化。”祛其染滞者因小乘无我义,乃在除常人僻执,因计有生死中我,乃染滞之根基也。《名僧传抄》同段进而辟当时之执神我者。中土人士之唱神我,乃因信报应之说,(如上所述)故本段复详辩之。其文曰:
问曰:若外道妄见神我,以为邪倒者;未知众生为有神耶,为无神耶?无神恐空修梵行,修善造恶,谁受报应?答曰:众生虽无常住之神,而有善恶之心。善恶之心,为万行之主。天堂地狱,以心为本。因果相续,由斯以生。故常而不存,灭而不绝,所谓中道者也。问曰:无常之神,虽有善恶之心。善恶之心,念念不住。造善恶之心,既当境自灭。未来之心非造善恶之主。云何使未来之心横受过去之报,有似甲为乙受祸?冥司幽罚何其熙(?)哉?答曰:难云,未来之心不造过去善恶之业,何得横受过去善恶之报。三后(复)来难,可谓发明奇唱。夫报应之道不可思议,十住菩萨始(原作“如”)能仿佛,岂凡夫未学所可厝坏(怀)?且依文句,忌言之也。《经》云五道受生,以心为本。无常心者,念念常迁,我有古今之异,前心不待后心,而后心因前而有。生死以之无穷,果报以之不绝。《经》云劫初谷种,能生未来无穷之谷。神无不灭,心无不因,推谷足以知人,知人足悟无神。是以《经》云,一切诸法,本因缘空无主。无主之义,岂非无神之明证哉?
按《涅槃经》亦常辩佛性与外道神我之差别。但晓喻多端,如自“心法”“色法”言之,如自“眼识”乃至“意识”言之,如自“歌罗逻”乃至“老死”言之,如自进止俯仰视眴等言之,凡此皆无常,自亦非我。经中反复申明,不止一处,然未有特标出报应者。上段特提出天堂地狱等语者,乃针砭中国当日之信仰。盖中国当日人士均注重因果,而与《涅槃》佛性之说冲突也。
溯自汉以来,中土人士以神明不灭为佛法之根本义。及《般若》学昌,学僧渐知识神性空,法身无形,不来不住,而始疑存神之论,如僧睿是矣。此学说上之一变也。及至《泥洹》始唱,有佛性常住之说,而与存神之论相径庭。是又学说上之一大变也。因是生公为当世守文滞义者所共非议,被摈之机,导乎此矣。吉藏《大乘玄论》卷三有曰:
灵正云,《涅槃》体者,法身是也。寻此法身,更非远物。即昔神明,成今法身。神明既是生死万累之体,法身亦是涅槃万德之体。(参看梁武帝《神明成佛义记》。)
灵正者,指梁灵根寺慧令僧正,则至梁时僧人犹有未悟生死中我与佛性我之分别也。
道生所作《佛性当有论》,既早佚失。其内容如何,甚难臆测。即“当有”二字之意为何,亦不可武断。唐均正《四论玄义》卷七有曰:
道生法师执云,当有为佛性体。法师意,一切众生即云无有佛性,而当必净悟。悟时离四句百非非三世摄。而约未悟众生,望四句百非为当果也。
据此“当”者,“当来”之“当”。佛性为众生净悟将来有之果,虽在悟后无过未现,(道生《法华疏》谓,佛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又北本三十六谓,佛性非三世摄;可参照也。)而对于众生未悟时,得佛性为当来之果也。
又据吉藏《大乘玄论》卷三言释佛性者有十一家。其第八家以“当果”为正因佛性,即是“当果”之理也。又破此说曰:
当果为正因佛性,此是古旧诸师多用此义。此是始有义,若是始有,即是作法,作法无常,非佛性也。
按佛性有“本有”“始有”之争论。吉藏谓当果义是始有。但佛性本始之辩,乃在六朝群计竞起之后,其强为分别,常至无谓。道生之时,未必有此争论也。
当果正因佛性义,吉藏谓古旧诸师多用此义。然未言及生公。均正谓此为生公所执,未知果何所据。但《大乘玄论》十一家佛性之第六师,以避苦求乐为正因佛性。吉藏破此曰,
《胜鬘经》曰,若无如来藏者,不得厌苦乐求《涅槃》者,此正明由如来藏佛性力故,所以众生得厌苦求乐。何时明厌苦求乐是正因佛性耶?彼师云,指当果为如来藏,以有当果如来藏故,所以众生得厌苦求乐者不然。性品云,我者即是如来藏,如来藏者即是佛性。明佛性本来有之,如贫女宝藏,何劳指当果为如来藏?且当果体犹尚未有。而能令众生厌苦求乐,岂非是漫语者哉!若据人证者,旧来谁作如此释,此是光宅(原文作泽)法师一时推画,作如此解。经无证句,非师所传,故不可用也。
由上所言,则光宅法云有当果为如来藏之说。查《法华义记》虽似非法云所撰,然要亦其弟子所记。彼书卷三释诸佛欲令众生开佛知见,言及当果。其文略曰:
今光宅法师解言知见只是一切(原文无切字)众生当来佛果。众生从本有此当果。但从昔日以来,五浊既强,障碍又重,不堪闻大乘,不为其说有当果。此当则有闭义。今日大乘机发,五浊不能为障,得闻今日经教,说言众生皆当得佛,此则是开义。
此文最可注意之点有三:第一,《法华》开佛知见自罗什以后即引之以契合佛性义;第二,此文中明言本有;而第三,此与道生《法华经疏》所言相合。生公文略曰:
故言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佛知见,故微言玄(原文作云)旨,意显于兹。此四句始终为一义耳。良有众生本有佛知见分,但为垢障不现耳。佛为开除,则得成之。
而《涅槃集解》卷一引道生之言,则明言本有[3]:
苟能涉求,便反迷归极。归极得本,而似始起。始则必终,常之以昧。若寻其趣,乃是我始会之,非照今有。有不在今。则是莫先为大。既云大矣,所以为常。常必灭累,复曰《般泥洹》也。
按上道生法云之言均主本有。吉藏斥当果义为始有,可见其不确也。且即据均正所言,“生法师意一切众生即云无有佛性”;夫言“即云”云者,已可见其意实谓众生本有佛性也。而均正另又引白马爱法师说,谓为生公说之支末。其文略曰:
白马爱法师执生公义,云当果为正因,则简异木石无当果义。
无明初念不有,而已有心,则有当果性。故修万行克果。
故当果为正因体。此师终取《成论》意释,生师意未必尔。此爱法师实不得生公意。盖既曰“无明初念不有”,则非本有。曰“己有心,则有当果”,则是始有。《成论》之意,则似执亦本有亦始有。而道生之说,则言本有也。故均正谓生公,意未必尔也。
复次,《涅槃》绝百非,超四句,何来本有始有之辩。故均正谓佛性非三世摄者,似得意之言。夫生公尝言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后来种种辩论,生公必谓其多守滞文,鲜见圆义也。生公之谈佛性当有,今不详知,或即如均正所解。但其所谓当来之果者,乃约未悟众生望四句百非而言,实非据究竟圆义。吉藏《大乘玄论》又谓,以当果为正因佛性者,彼言是世谛之理,斯言或可为证乎?(又《涅槃经·师子吼》有“人天无性,因缘和合,乃得见佛”,生公当有义亦与之符同,详见下段。)
复次,佛性不惟无本始之别。而烦恼即是菩提。众生不是佛性,则菩提为烦恼。众生见佛性,则烦恼即是菩提。善乎生公《维摩注》之言曰:
若投药失所,则药反为毒矣。苟得愈,毒为药也。是以大圣为心病之医王,触事皆是法之良药。
《维摩注》中生公又解“佛法众为二”曰:
以体法为佛,不可离法有佛也。若不离法是佛,是法也。然则佛亦法矣。
不但佛法众三宝可作如是观。一切诸法亦尔。故《维摩经》曰,“何等为如来种,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系佛种”。生公疏释,颇可见其对于佛性之真意。其文曰:
夫大乘之悟,本不近舍生死,远更求之也。斯在生死事中,即用其实为悟矣。苟在其事,而变其实为悟始者,岂非佛之萌芽起于生死事哉?其悟既长,其事必巧,不亦是种之义乎?所以始于有身,终至一切烦恼者,以明理转扶疏,至结大实也。
夫至极之慧,本以众恶为种。又何必于尘劳之外,为妙极之道另求妙极佛性为因耶?此不但无本有始有过去当来之辩也。
《涅槃》佛性即真如实相。理不可分,故死生寂灭,原无二致。夫于我无我而不二,是无我义。由此则外道之我无常,固是偏执,而以普通之所谓自我,测量佛性者,亦无有是处。此《维摩》、《般若》、《涅槃》诸经之微旨,而生公则深于诸经者也。
生公既立佛性义,乃由此根本义而著《佛身无色论》,《应有缘论》,《佛无净土论》,《善不受报义》。而《一阐提成佛义》及《顿悟说》尤为生公得意之笔,然亦均自佛性义而来。兹于下分别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