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晋宋间佛教
三论之学,扫一切相,断言语道。而扫相离言者,非言万有之为顽空绝虚,乃言真体之不可以言象得也(故般若无所得)。言象者,周遍计度,宰割区划,于真体上起种种分别,而失如如之性(万物如其所如,然其所然,初非名言强分彼此之所可得也)。诸法不生不灭,而人乃计常计断,诸法非有非无,而有无之论纷起。夫有无生灭者,人情所有之定名,而非真如之实际。盖凡人感于万有,必须取相,必须于无相之本体起种种相,俾心有所攀缘,而名言分别以起。因执著言象之分别,遂于所谓外境者计度区划,而有极微实有之说;于所谓内心者计度区划,而有灵魂住寿之说。所谓极微、灵魂也者,均执着言象之所得,而视为实物(宇宙本体并非空无。然执人心所取之以之为实物,则直蹈空)。于是在实相以外,别立自性。其所谓宇宙本体,乃离实在而独存(犹言本体以外又有现象),则直如执著镜中花、水中月也……大乘佛法之所以谈空者,端在于明“物无定性,则其性虚”也(《维摩注》一)。无定相者,即谓无相。性虚者,即谓无自性。人情执著名象,于无相上著相,于无自性上立另有实物,而反失实在之真相(盖于法上执有定相,乃持法有自性之张本也)。然则宇宙之实相,本无相可得。宇宙之本体,亦非超然物外。非超然物外,故穷物之源,更无所出,因曰“无本”(《维摩注》六)。非无相可得,故能所双忘,是非齐泯。非超然物外,故非可如执实有镜花水月,反以无为有。无相可得,故曰“一切法毕竟空寂,同泥洹相,非有非无,无生无灭,断言语道,灭诸心行。”(《义章》十二)然则一切法无相绝言者,非谓万物之外别有一独立秘密之自体也。
以上罗什之学,毕竟空义。
(一)物不迁论:“《放光》云,‘法无去来,无动静者’,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然则动静未始异,而惑者不同”。全论实在证明动静一如,住即不住。非谓由一不动之本体,而生各色变动之现象。盖本体与万象不可截分。截分宰割,以求通于动静之真际,则违真迷信而莫返。故此论“即动即静”之义,正以申明“即体即用”之理论。称为《物不迁者》,似乎是专言静,但所谓物不迁者,乃言动静一如之本体。绝对之本体,亦可谓超乎言象之动静之上,亦即谓法身不坏。
(二)不真空论:从来“好无之谈”,不知本体无相超乎一切分别,固不能偏于有,亦不能偏于无。盖一切决定即是否定。从言象上作决定,谓其如此或如彼,即是于本体上有所否定而失其真。要知遮遍即所以显体,但非遣去万有而独存虚无。去有存无,仍为本无家之偏说。即有即无,即体即用,乃大乘体用一如之妙谛。“圣人之于物也,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若偏尚虚空,以致分割有(现象)无(本体),而遣有以存无,色败乃有空,此非真谛也。又从来说定,偏于不空心神。于法开谈空,谓心神梦醒则倒惑识灭。竺法温谈空,而不知万有之本性空寂。“惟圣人之于物也,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不真空论》)不真空者,谓不真即空,谓诸法假号不真,非有非无。“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故曰非无,非真非实有,故曰非有。”(《不真空论》)本体无相,超于有无,而有无皆不真。本体之道,决非超乎现象之外,而宇宙万有实不离真际,而与实相不二也。“道远乎哉?触事而真。”(《不真空论》)
(三)般若无知论:主心无说者谓圣人之心是虚无静寂之本体,体虽静寂,而能有知。此乃体用截然,宰割求通,而不知体用一如,诸法不异。“智虽事外,未始无事。神虽世表,终日域中”(般若无知论》),凡人之心,因有言象之攀缘,所以生有无内外种种分别。实则体超言外,智绝思境。既不能谓“有而为有,无而为无”,亦不可言“动而乖静,静而废用”。动静不二,故曰:“用即寂,寂即用,用寂体一,同出而异名,更无无用之寂,而主于用也。”(《般若无知论》)
以上僧肇之学。
(一)实相无相:扫相即以显体,绝言乃所以表性。言象纷纭,体性不二。“万法虽异,一如是如”。(《法华疏》)真如法性,妙一无相。于宇宙曰实相,于佛曰法身。实相法身,并非有二。“法者,无非法义也。无非法者,无相实也。”(《维摩注》)实相无相,超乎象外。“三界受生,盖唯惑果”。(《慧日抄》引道生语)由诸惑妄,乃生横计。如来大圣,以大悲心,深悯众生沉溺惑海,于是方便立说,令人自悟。众生若能了实相之自然、诸法之本分,悟经教“言虽万殊,而意在表一”,(《法华疏》)则能“反迷归极,归极得本”。(《集解》卷一)得本即曰般泥洹。泥洹即返于实相,成就法身。断言语道,灭诸心行,除惑灭累,而自证无相之实相。
(二)涅槃生死不二:悟夫法者,封惑永尽,名虑永绝,非废我而有所建立,非绝三界而别树境界。万象之与实相,死生之与涅槃,等无二致。众生不见佛性,则菩提为烦恼;众生见佛性,则烦恼即是菩提。“是以大圣为心病之医王,触事皆是法之良药。”(《维摩》竺道生注)盖涅槃佛性本含识所有之真性。真理湛然不变,故生死寂灭,原无二致。苟见其理,心性之真自然流畅。即在生死中当下即证无生。
以上竺道生佛性义。
(此遗稿后载《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