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崇有之论

(2)崇有之论

王何之学为老子之学,老学主抱一;嵇阮讲《庄子》,庄学主逍遥。所谓“逍遥”并非表面上不守礼法,不留心世务,而有玄心者始能任达,得意者乃能忽忘形骸。西晋之初有傅咸劾王戎曰:

戎不仰依尧舜之典谟,而驱动浮华,亏败风俗。

元康以后,放达以破坏礼教为高,非真正的放达。阮浑虽要学嵇阮,而阮籍说他不配,盖只有外表的放达是不行的,东晋戴逵《竹林名士论》谓:“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放达及乎末流,只讲表面上的浪漫,而并无任达之心胸。乐广为大名士,亦痛恶此风,谓“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乐令之言之有旨哉!谓彼非玄心,而徒为放恣也”。(同上)戴逵又作《放达非道论》说:

古之人未始害名教之体。……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逐迹而不求其本,……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

为纠正此种风气,乐广裴頠乃有愤激之言,是亦向郭注《庄》之宗旨也。而同时如陶侃、卞壶等则以不能忽忘形骸,反对虚无。陶、卞皆事功中人也。东晋江淳“每以为君子立行应依礼而动,忆显殊途,未有不伤礼教者也。若乃放达不羁,以肆纵为贵者,非但动违礼法,亦为道之所弃也,乃著《通道崇检论》。”(《晋书》本传)王坦之则著《废庄论》,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然江淳兼深孔老,王坦之说与向郭同,谓“孔父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颜子岂不具德,以德备故膺教”。二人皆当世之名士。向郭在此种风气之中,虽所讲仍为庄子之学,与嵇阮所讲的是一样的,不过他们与此潮流有不同处。在此狂放愈甚的潮流之中,和儒家学说仍未脱离很远。他们仍以尧舜周孔为圣人,并无诽毁之意。他们注重“有”的方面,其意义有二:一从形上讲,以“有”为真实(reality);一从人事上讲,调和“自然”与“名教”,以不必脱离人事而亦可以逍遥,故向郭可说是调和派。

裴頠善名理,主张不忘世务,是名教中人。在人事上主张“崇有”,并为“崇有”找根据,故著《崇有论》。然裴頠之学说,虽“崇有”亦并不放弃无为之论,又著《贵无论》(已佚)。君德中庸无名,无为而治;圣人宅心玄远,本合于道,故其《上疏言庶政宣委宰辅》中谓:“尧舜劳于求贤,逸于使能。分业既辨,居任得人,无为而治,岂不宜哉”。盖无论讲“有”、讲“无”,都是从人事政治出发,贵无者想往出世,所以崇无;贵有者重生,故不能脱离现世界以逍遥,所以必资于有。裴頠以为人生必资于有,没有“有”就没有生,所以他说:“生以有为己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虚无既为“有”之所遗,则虚无不为“有”所资,故世界上的一切无不资于“有”,除非它脱离现世界。既然脱离了现世界,就可以打破一切礼教,放僻邪侈,任所欲为,然而这种世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而要想在真正的世界中生存,则必资于“有”。此为“崇有论”最重要之动机也。崇有之起乃贵无之反动,然亦并未全弃贵无之论。盖世事虽资于“有”,而心应虚无。老子之所以谈“无”,乃“收流遁于既过,反澄心于胸怀”。老子并不是说世界都是虚伪,乃教人采行玄虚,而旨在全有。人心既是如此,政治亦应如此。故裴頠之学说是得意而不必忽忘形骸。这种学说与嵇阮自不相同,但与王弼仍有相近处,而郭象则为此种学说(得意而不忽忘形骸)找一形上学的根据。

总之,魏晋之世,其时之主张有(1)得意忽忘形骸;(2)忽忘形骸为入达;(3)不能忽忘形骸;(4)得意不必忽忘形骸,是为乐广等“崇有论”之说;(5)不忽忘形骸的形上学根据,则为向郭的学说也。西晋南朝反对虚无之说有上(3)、(4)、(5)三种,而后两种仍是玄学家,其立场并非与王何嵇阮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