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 “不然”“要不”“要不然”
当前的汉语语法学界一般都认为“不是……就是……”是选择复句的关系标记，但对“不然”“要不”“要不然”“除非”“否则”之类的连词却一般不认为是选择复句的关系标记。从逻辑上看，正如上一小节所示，这类连词所连接的句子所表达的命题形式是p∨（¬p→q），只不过¬p→这一部分被词汇化为“不然”“要不”“除非”“否则”等连词而已。因此，这些连词实际上也可以认为是析取关系的标记。黎锦熙和刘世儒（1962：35）在《汉语语法教材》第三编“复式句和篇章结构”中，就把“要不”“否则”等列为选择复句限选式中的“虚拟反推”这一小类：
虚拟反推的——先列正面的一事，再虚拟它的不存在（插进一个虚拟的否定词语，实由“假设从句”节缩而成的），跟着就从反面把后果推断出来，听你自己选择。……“要不”和“否则”都复合而成了“连词”形式，所以把这种句型列入选择范畴，还是好理解的。但这种连词的涵义，究竟复杂些，是“对上句突然来个假设的否定，紧接着就是事效的反推”。
他们接着评论道：“因此一般语法书或列于‘假设’，或混于‘转折’，或视同‘因果’，总不敢确认为是选择的关系。”随后又举例说明是“有问题，可以研究”。
《现代汉语虚词例释》（1982：107）认为，“不然”除了表示“如果不这样”的意思之外，还可表示选择。引述如下：
二、表示选择，意思和“要不是这样……那或者……”相当。“不然”前通常有“再”。例如：
妈素常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听得女儿回来，就要摇摇摆摆走过来问她肚子饿不饿，妈留着好东西呢，——再不然，就差吴妈赶快去买一碗馄饨。（《茅盾短篇小说选》94）
你应该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张天翼选集》286）
同时，该书第198页认为“否则”的用法与“不然”的第一个用法相当，但没有“不然”的第二个用法，即不能表示选择。
在第449—451页的另一个条目中，该书认为“要不（要不然）”表示“如果不这样”之外，也可以表示选择：
二、表示对两种相类似或相反情况的选择，意思跟“或者”相近。例如：
父亲不耐烦地吼喊：“我看你中了邪啦！要不，就是鬼把心窍迷啦！”（1958《短篇小说选》347）
肖长春笑着说：“都高兴成这个样子，谁还困哪！要不，老王你回去睡吧！”（《艳阳天》1772）
咱们摘这朵紫的吧，要不，就摘那朵黄的。
咱们可以先从这块地收割，要不然从那块地开始也行。
利用逻辑上的真值等价关系来描写自然语言中丰富的语义关系，自然是粗疏的。我们认为，“不然”“要不”“要不然”“除非”“否则”这类连词虽然在逻辑上可以认为是等价的，但是在表达选择关系还是条件关系上有倾向程度的差异。根据《现代汉语虚词例释》的相关条目解释，“不然”“要不”“要不然”可以表达选择关系，但“除非”“否则”更多是用于表达条件关系。
这一看法可以从我们的语料检索结果中得到证明。在英汉双向平行语料库中检索“除非”和“否则”，“否则”没有出现，“除非”出现了6次。请看这些语例：
94）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
If you ruin the frame，that’s on you.Anything else goes wrong，I’ll repair it for free.
95）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
If he pitched to the ground and could not get back up，he’d crawl into the city if necessary.Xiangzi would not give up.
96）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
They were so shiny，so solid，so captivating，he knew he could not bring himself to let them out of his sight，except to buy a rickshaw.
97）他们花着房钱，可是永远没人来修补房子；除非塌得无法再住人，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
They paid rent，but no one ever came to make repairs on their rooms，unless，that is，they were no longer livable.Then a couple of brick masons would come by to patch them up with mud and broken bricks，which would last until the next time they crumbled.
98）至于挣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恶习。
He still earned more than most rickshaw men，passing up no fares except when his stomach acted up.He refused to employ the tricks some men used；
99）“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
“If that’s the case，”Mr.Cao said hesitantly，“I guess I can put you up here…
这些例子中，例94）、例95）和例99）中将“除非”处理成了“if”，例96）和例98）则英译成“except”，保留了“除非”一词中的“非”，例97）则以“unless”来对译。对应的英语文本中，没有一处出现典型的析取关系标记“or”。
再看“不然”“要不”“要不然”在英汉双向平行语料库中的实际情形。将不表示析取关系的语例去除，共检索得到9个英语对应词语为“or”的例子。有趣的是，这些包含“不然”“要不”“要不然”的例子全部来自汉语翻译文本。也就是说，汉语原创文本中的“不然”“要不”“要不然”在英译时全都没有处理成条件关系（参见附录2），这也许跟译者风格有关联。
现在来看这9个例子，在这些例子中“or”汉译为“不然”“要不”或者“要不然”。
100）so she went back to the table，half hoping she might find another key on it，or at any rate a book of rules for shutting people up like telescopes：
所以她又走回桌子那里，一半也希望再找着一个别的钥匙，不然或者也许找到一本什么书，里头有教人怎么像望远镜似的变小的诀窍：
101）but I must be kind to them，’thought Alice，‘or perhaps they won’t walk the way I want to go！
但是阿丽思又想道，“我非得要好好待他们才行，不然怕我要他们走到那儿去，他们偏偏不答应怎么好？
102）‘You must be，’said the Cat，‘or you wouldn’t have come here.’
那猫道，“你一定是的，不然你人怎么会在这儿呢？”
103）‘And be quick about it，’added the Hatter，‘or you’ll be asleep again before it’s done.’
那帽匠又加一句道，“而且要快一点儿讲，不然你没讲完，回来又睡着嘞。”
104）‘Shall we try another figure of the Lobster Quadrille？’the Gryphon went on.‘Or would you like the Mock Turtle to sing you a song？’
那骨敕凤又道，“咱们再来一出龙虾跳舞，好吗？不然，就请素甲鱼再唱个歌儿给你听，还是怎么样？”
105）‘You must remember，’remarked the King，‘or I’ll have you executed.’
那皇帝道，“你一定记得，不然我就叫他们杀掉你。”
106）‘If you didn’t sign it，’said the King，‘that only makes the matter worse.You must have meant some mischief，or else you’d have signed your name like an honest man.’
那皇帝道，“要是你没有签名，这罪更大。你一定是因为要做什么坏事，不然你为什么不象一个好好的诚实的人把名字签在上头？”
107）‘Give your evidence，’the King repeated angrily，‘or I’ll have you executed，whether you’re nervous or not.’
那皇帝道，“说出你的证据来，要不然就无论你害怕不害怕，总归要把你杀掉。”
108）Never imagine yourself not to be otherwise than what it might appear to others that what you were or might have been was not otherwise than what you had been would have appeared to them to be otherwise.
再不要以为你自己不是对于别人所见的以为你从前的情形或是你不然也许会有过的情形相差的不是对于你所做过的对于他们似乎不同的样子。[1]
例100）中“不然”“或者”“也许”三者之所以能连用，可以认为是因为三者语义相近，因此可以认为“不然”是析取关系标记。这些例子中的“or”实际上与“or else”意思相同，如例106）。这些“or”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3.3.1小节中所归纳的“or”这一单词的“威胁/建议”或“解释证明”的义项。其中，例101）、例102）、例103）、例106）中的“or”表示“解释证明”，例105）和例107）中的“or”表示“威胁/建议”。
但是，例100）、例104）和例108）中的“or”很难说是“威胁/建议”或“解释证明”，只能说是表达了一般的选择关系。恰恰这三个例子说明，“威胁/建议”或“解释证明”的义项与表示选择关系的义项之间没有截然的界限，前者是后者在语言运用过程中引申出来的。以表示“威胁/建议”的例105）为例，“You must remember”和“I’ll have you executed”这两个析取支在事理上的可接受性不一样，谁也不想被杀掉，后面这个析取支的可能性被封闭，因而只能选择前面的析取支，从而产生了威胁的含义。有趣的是，选择可能性低的析取支一般摆在后面，较为积极有利的析取支通常摆在前面。这可以用保罗·格莱斯（Paul Grice）的合作原则来说明。为了表明合作态度，更有效地传递自己所要表达的信息，威胁者最好先表述对听话者有利的析取支，然后再表述含有威胁的析取支内容。值得指出的是，对听话者有利的析取支未必是肯定的，有时也可以用否定小句来表达，如：“Not another move，or I’ll shoot！”
与上面例100）至例108）中的“or”的意思相近的还有相当于“if not”的“unless”这一连词。那么能否将这一连词看作析取关系标记？
逻辑学家认为，如果把unless看作析取关系标记，用命题逻辑刻画自然语句时就会更加简洁。例如，在Hurley（2012：313）看来，“You won’t graduate unless you pass freshman English.”“Either you pass freshman English or you won’t graduate.”和“If you don’t pass freshman English，then you won’t graduate.”这三句话是等值的。Copi和Cohen（1990：262）也持相同的看法，他们认为“The picnic will be held unless it rains.”“Unless it rains the picnic will be held.”和“Either the picnic will be held or it rains.”三者均可符号化为P∨R。
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忽视上段中两组句子之间的区别，不能用真值上的可置换关系掩盖自然语言中的实际丰富含义，因此不能把相当于“if not”的“unless”简单地看作析取关系标记。观察平行语料库检索结果，我们也发现“unless”很少对译成汉语中典型的析取关系标记，更多的是表达条件关系。相关语料库检索结果如下：
109）The executioner’s argument was，that you couldn’t cut off a head unless there was a body to cut it off from：
那个刽子手的理由是说，要是没有个身子可以把头从它上杀下来的，那就无头可杀；
110）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
There’s food and clothing for you here，but you can’t be happy unless you’re sweating like a pig，is that it？
111）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
I see！You just don’t feel right unless you stink of sweat，you miserable wretch.
112）他们花着房钱，可是永远没人来修补房子；除非塌得无法再住人，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
They paid rent，but no one ever came to make repairs on their rooms，unless，that is，they were no longer livable.Then a couple of brick masons would come by to patch them up with mud and broken bricks，which would last until the next time they crumbled.
113）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He didn’t speak unless he had to.
114）把东西卖掉，到用的时候再去买；假若没钱买呢，就干脆不用。
He’d buy those things again if the need arose，unless he didn’t have the money；in that case，he’d simply do without.
115）他又恢复了他的静默寡言。一声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坏。
He reverted to his tight-lipped ways，never speaking unless he absolutely had to.He ate，he drank，and he made mischief.
116）‘It must have been that，’said the King，‘unless it was written to nobody，which isn’t usual，you know.’
那皇帝道，“自然一定是写给谁的咯。不然就变了一封不写给谁的信，这个不大有的，你知道。”
例109）至例113）中，与“unless”对应的汉语形式分别是“要是没有”“非”“不”“除非”“除了”，显然这些均不表示析取关系。例114）中的“unless”是翻译转换而来的，即先在分号前的第一个分句前加上“假若有钱买呢”，然后再进行英译。也就是说，先把整句话补充成“[假若有钱买呢，]把东西卖掉，到用的时候再去买；假若没钱买呢，就干脆不用”，然后再进行英译，即将“假若有钱买呢”英译成“unless he didn’t have the money”。后一分句中的“in that case”就是指“he didn’t have the money”这种情况，也就是“没钱买”。由于“unless”是“if not”的意思，可以说，例114）中“unless”表达的是“假若不是没有钱买”中的“假若不是”。因此，例114）也不表达析取关系。例115）中的“unless”引导的小句是译者根据原文意思增益补充的。例116）中的“unless”相当于“or else”，解释证明前一分句的合理性，可以认为是析取关系标记，但把它认为是条件关系标记也说得通。
从上述8个例子中可以看出，虽然在逻辑上可以认为“unless”与“or”等值，但一般凸显的是蕴涵关系。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把“unless”看成是析取关系标记。事实上，在英语语法著述中，我们也没有找到把“unless”看作析取关系标记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