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a 前哥伦布时期艺术
在艺术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古美洲艺术最神秘莫测、令人费解,或者说最少被人欣赏。在美洲,人们能够看到的原始艺术品比较少,而且没有一件是大型的。我们之所以对古美洲的艺术全貌知之甚少,一是因为这类艺术品已然消亡(光彩夺目的羽毛是富有装饰特质的表现媒介,但由于太脆而不易保存),二是因为它已被西班牙征服者——世人皆知的摧残文化艺术的凶顽——摧毁。
哥伦布到达之前的美洲文化的发展史仍然是一个谜。伊万·布洛克(Irwin Bullock)告诉我们[13],原美洲人是从亚洲东北部经由白令海峡进入美洲大陆的,随后逐步向南迁移。这种说法现已得到普遍认可。我们所关心的美洲文化是在两个主要地区发展起来的——墨西哥及其邻邦(尼加拉瓜、波多黎各与巴拿马)和南美的北部沿海地带(哥伦比亚与秘鲁)。虽然年代学基于推测,但墨西哥大峡谷的古风时期的确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在那里,部落与王朝的兴替十分频繁,令人眼花缭乱。早在我们的纪元开始之前,墨西哥地区就出现了玛雅人。用布洛克的话说,玛雅人是“一个智慧非凡的民族,他们具有完整的宗教,有在确切的天文观测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精确的年历法以及不同寻常的计算知识”。但这个“智慧”的民族从未创制一套语音字母表,也未做出真正的拱门或创造出轮子。几个世纪之后,南部出现了占有统治地位的印加文化。这种文化在还处于乌托邦式的完美状态中时,就被西班牙人毁灭了。
这个闭塞的历史时期之所以引起人们的特殊兴趣,是因为它给艺术发展增添了光彩。我个人认为,不能一概排除印加文化中的外来影响——有些用石头刻成的墨西哥碗与中国(周代)的铜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这种影响必定是非常罕见而零散的。事实上,在哥伦布到达以前,美洲的艺术发展与其他文化的发展是并驾齐驱的,相互比较一下,会给人以莫大的启发。特别是与我们自己的人文传统相比,它更富指导意义。
虽然后期秘鲁艺术有些例外,但总的说来,古美洲的艺术缺乏理性内容。这一事实或许与这种文化未形成自己的语音字母表或任何类型的文字有关。据我们所知,美洲人没有任何概念思维系统。如同他们的天文计算法所证明的那样,他们只能掌握符号。他们擅长科学,而非哲学,不善于用观念化的方式表现事物。他们的宗教似乎是关于仪式与献祭的翔实结构,没有一点思辨或超验的东西。他们从不用观念化的方式表现自我,对人的生命和情感处处显示出藐视。要想在他们的艺术中找出表现情欲的主题,或者那种在欧洲艺术中起着重要作用的、与母爱主题相关的东西,是完全徒劳的。这种艺术所表现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恐惧;所赞颂的对象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这一点导致了前哥伦布时期艺术那种令人反感的特征,但这对其审美特质毫无影响。如果让感官自由活动起来,我们必须承认,玛雅与印加文化艺术是人类最优秀的艺术。罗杰·弗莱在《艺术讲演录》(LastLectures)中曾对陈列在大英博物馆的来自洪都拉斯科潘(Copan)的玛雅雕像做过这样的评价:不知道在“最伟大的欧洲雕塑艺术中是否可以找出这样的作品,它不仅在秩序与感觉之间达成平衡,而且具有一种能够立刻暗示出大自然复杂性的力量,一种把各类形式拢摄于共同而统一的原则之内的力量,即一种使每个形式都表现和修饰同一主题的力量”。图23中西墨西哥塔拉斯坎(Tarascan)陶制人像就是非同凡响的作品,表现出高度的序列感和造型的精巧性。这赋予该作品完善的形体和遍布整个形体的神奇生命力。阿兹特克人的石头面具(据说这种面具裱有死人的皮肤)表现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惧感,其罕见而精致的秩序形成一种立体感。
在称玛雅或印加艺术为残暴艺术之前,我们不妨扪心自问,一个16世纪的墨西哥人或印加人,会怎样看待同一时期欧洲艺术经常表现的受难的殉道者?的确,基督教艺术具有古美洲艺术所缺欠的精确性或肉体写真,诸如基督受难像里饱受折磨的痛苦表情,躺在玛利亚怀中的基督身上鲜血淋淋的伤口,圣徒被剖开的腹部和被割裂的胸腔。墨西哥式的残暴主义是凶狠的,但又是节制的。它受审美冲动的制约,起于驱妖灭灾的目的。要批判艺术中的残暴主义,就必须对人的残暴性有更多的了解。残暴主义是各种神话传奇(如童话故事)的典型调料。尽管艺术对残暴的表现令人惊恐,但我们必须想到,这些残暴的冲动如果不在艺术作品中得以表达,或者说,如果不在无生命的石头与金属中得以释放宣泄的话,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艺术可能是残暴的,殉道也可能是残暴的,但以艺术方式外射残暴冲动的人是温顺可爱的。我们对这些民族的日常生活知之甚少,而对自己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所以不能在残暴这一问题上匆忙地下结论。
对艺术进行无关利害的或无所为而为的观赏(罗杰·弗莱谓其为“一种被动接纳的心理状态”)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艺术观赏的劲敌是联想的官能。在艺术中,如果我们满足于表现模糊的直觉和压抑的本能的立体形式,如果这些直觉和本能都包含艺术家对物质与形式的感觉印象,那么,我们将在古美洲艺术中找到无穷无尽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