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凡·高

74 凡·高

回顾一下19世纪的画坛,人们将会发现塞尚始终是坚实稳健的艺术家,同他站在一起的是与当时沉浮不定的名家没有联系的凡·高。在很大程度上,我们之所以把凡·高同塞尚相提并论,并非因为特别欣赏他的绘画,而是因为更熟悉他的性格。凡·高给胞弟写的三札书信[76],令人惊叹地展现出自己潦倒悲壮的一生。公众一般不会通读全篇,其中大量细节只能引起凡·高艺术同行的兴趣。若能整理出一本凡·高书信选,它将成为现代文学中极为感人肺腑、令人喜闻乐见的作品。它是画家一生的真实写照。这里没有描写天国的宁静,只是记述了画家狂乱绝望的一生——在冷酷无情的世界里,一位天才发疯和自杀的过程。这是充满忧伤和绝望的记录,但字里行间表现出无穷的忍耐力和永恒的艺术成就之美,放射出伟大的精神斗争的灿烂光辉。

凡·高久未得志,屡遭贬低。有人说,他一生停留在制图员的水平上,作画就像在绘制草图,黑白分明,一目了然。这种仅从技巧角度看待艺术的方法,未免单一和片面。这就如同说,莎士比亚一生只停留在无韵诗剧作家的水平上,从未取得杰出史诗作者的地位。在我看来,艺术家尽管在表现手法及范畴领域存在一定差异,但万变不离其宗。另外,一位哪怕只有扫帚柄的艺术天才,也比一个设备精良、误入歧途的业余画家更有成就。我们有时把这一因素称作天赋,有时把它称作个性,相信它们最终将会战胜批评界所说的精确性。根据凡·高的情况,我们可对其天赋进行一番分析。我们只管研究,不予解释。

凡·高早年的生活十分普通。他想做商人,在绘画经销店当过学徒。他甚至买了一顶商人戴的大礼帽。后来,凡·高深深地爱上了房东的女儿,但被对方拒绝。此后,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凡·高身体消瘦,情绪沮丧,开始学画,转而读书,特别是《圣经》。这使他的精神得到了某种升华。二十三岁,他将勒南(Benan)[77]的下述理想奉为行为准则:

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修行向善就必须放弃私心杂念……人在这个地球上不是为了自得其乐,而是要老实真诚,做出伟大的贡献,培养高尚的情操,并从驱使人们疲于奔命的世俗事务中超脱出来。

这一观念影响着凡·高的一生。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凡·高的生活和绘画。“老实真诚”是对凡·高一生全部活动的写照。但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啊!在1880年写给胞弟的信里,凡·高显得如此心神不安。他说:

你不要以为我愤世嫉俗。我非常忠于自己的信念,虽有变化,但依然如故。我唯一感到焦虑的是:我怎样才会成为对世界有用的人?我能否为某个目的服务,对人有所帮助?我怎样才能充实自己,深入地研究一些题材?你看,这就是我经常思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受到穷困的束缚,不能参与某些工作。有些必须做的事情使我无法完成另一些事。这是令我忧伤的一个原因。如此一来,友谊和慈爱免不了教人产生空虚感和可怕的折磨精神的沮丧情绪。命运似乎妨碍着我那慈爱的本性,一阵恶心能把人活活憋死。我大喊一声:“上帝啊,这一切何时才能了结!”

凡·高认为,老实真诚与生活安逸是水火不容的。他的生活异常简朴。他说:“我们必须像安贫乐道的和尚或隐士一样生活,用工作来抵消强烈的情欲和贪图安逸的意向。”事与愿违。凡·高四处碰壁,穷困潦倒,依靠他人救济维持生计——他经常先用资助金买颜料,然后买面包。凡·高的悲惨结局广为人知。他至死都念念不忘“老实真诚”的道德准则。

凡·高对生活目的的认识使他的作品独具特色,与马奈、塞尚、高更和雷诺阿等同辈大师的作品判然有别。真正可以与凡·高相媲美的是他非常崇拜的两位画家——伦勃朗与米勒(Millet)[78]。不言而喻,凡·高对劳动人民的生活深表关切。他直言不讳地说:

没有上帝,我照样生活得非常愉快,并能画出非常出色的作品。但是,像我这样一个病人,没有生命这一比我强大的创造力量,就难以有所作为了……我要借绘画来表达某些像音乐一样抚慰人心的东西,我想画出那些曾用神圣的光环来象征的、现在则以实际发光和颤动的色彩来表现的永垂不朽的男男女女。

假如这段话以“象征”一词结尾,难免会染上感伤的情调。一个人不可能兼容多愁善感和老实真诚这两种心理品质。凡·高发现,要想做到老实真诚,就必须寻求一种自我表现的方式。越是真心实意地寻求这种方式,越有可能发挥形式的力量,利用色彩的纯度,恢复同现实的联系——这便是凡·高艺术的奇异性和生命力的全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