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德拉克洛瓦
评述完康斯太布尔,现在轮到德拉克洛瓦(图49)了。这是一个自然的转折。随着时光的流逝,德拉克洛瓦比其他艺术家更能代表他那个时代的特征——不言而喻,他比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52]和雨果重要得多。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天才是拜伦(Byron)[53]。事实上,德拉克洛瓦深受拜伦的影响,但在精力和思想深度上超过了拜伦。他完全称得上世界艺术天才。仅用“浪漫主义的”这个狭义词来评价德拉克洛瓦是很成问题的,我们需要找出一个替换词,或者对该词重新做出解释。
德拉克洛瓦生于1798年。现在,人们才知道他是塔利兰德(Talleyrand)[54]的私生子。他的命运从小就不同一般,历经九死一生(险些被烧死、溺死、毒死与吊死)。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注定从事外交活动,但艺术家的气质也很快显露出来了。他似乎可以成为优秀的画家、音乐家和诗人。尽管对所有艺术都有敏锐的感受,但他发现绘画更有利于表现自我。德拉克洛瓦身体虚弱,由于消化不良,每日只能进餐一次。他虽然牢骚满腹,含辛茹苦,精神力量却无比强大,这支撑着他拖着病体苦熬了六十五个春秋。
德拉克洛瓦仪表堂堂。这里有几段对他的形象的著名描述。戈蒂埃(Cautier)[55]在1830年与他初次相遇时,就注意到他那淡橄榄色的皮肤、蓬乱的黑发、凶猫一样的眼睛、利剑般的双眉、优美动人的嘴唇、漂亮的牙齿、强健有力的下巴——综合起来,便是“非常漂亮的、奇特动人的”面容。波德莱尔(Baudelaire)[56]认为,德拉克洛瓦的气质由“多疑、礼貌、时髦、热情、狡黠、武断、善良和温柔等天才人物通常具备的特质混合而成”。波德莱尔在谈到德拉克洛瓦的外表时说,他显然是有真知灼见之士,是没有偏见和不易动情的地地道道的“君子”。波德莱尔将德拉克洛瓦同梅里美(Mérimée)[57]相提并论,因为两人皆表面冷漠,不动声色,以冰冷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羞怯的情感和追求善与美的热望。和许多天才人物一样,德拉克洛瓦的首要任务是把自己的才华掩盖起来,从不外露。这种做法很有必要,它为德拉克洛瓦本人赢得了时间。
德拉克洛瓦游历极广,但始终坚守自己的原则,从不去意大利。他感到自己的艺术天才与意大利大师的艺术天才是水火不容的,同他们凑在一起有损于自己的声誉。德拉克洛瓦的才华基本上带有北方日耳曼民族的特征。1825年,他访问了英国,成为热情的亲英派人士。的确,莎士比亚、拜伦、康斯太布尔和波宁顿(Bonington)[58]这四位英国人,对他的一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莎士比亚和拜伦那里,他发现了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唤起了真正的灵感。在康斯太布尔和波宁顿(主要是康斯太布尔)那里,他找到了一种适合表现自己想象模式的技法。总的说来,德拉克洛瓦是英国艺术流派的崇拜者,一直不能原谅法国对雷诺兹、庚斯博罗和荷加斯这些艺术家的鄙视。遭到怠慢的还包括威尔基(Wilkie)[59]、埃蒂(Etty)[60]和海登(Haydon)[61]等名气较小的艺术家。正是从这些人身上,德拉克洛瓦学到了一些值得模仿和称道的东西。
另外两次旅行对德拉克洛瓦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1832年,他前往摩洛哥和西班牙。1838年,他出访比利时和荷兰。在南方,他获得了一种绮艳的色彩感;在北方,他见识了鲁本斯这位全才。鲁本斯是他真正的老师。他发现,唯有鲁本斯笔下的佛兰德斯式的狂怒和丰满的肉体,才能与自己丰富的精神力等量齐观。
德拉克洛瓦二十三岁时参照哈姆雷特画了一幅自画像。二十四岁那年,他开始写日记。他的日记是非常有价值的文献。在开诚布公、自我表白方面,他的日记不仅可与卢梭的巨作《忏悔录》(Confessions)相媲美,而且包含大量有关文艺评论的极为深奥的真知灼见。波德莱尔认为,德拉克洛瓦最大的特点是兴趣广泛。德拉克洛瓦作为热爱自己职业的画家,受过全面的教育,不像其他只懂绘画的现代艺术家——每个时代都有这类可悲的绘画专家或画工。他们有的只会画学院式的人物,有的只会画水果,有的只会画动物。德拉克洛瓦则不同。他对什么都喜欢,也知道怎么去描绘它们。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对各种事物的印象。但从反映在日记中的艺术宗旨与评论方法来看,德拉克洛瓦这位天才艺术家身上存在着令人迷惑的两重性,因为他在日记中推崇的是序列、理性和明晰——用一个词来表达的话,就是“古典主义”。波德莱尔发现,这种两重性是所有伟大艺术家的共同特征。他们往往像批评家一样,满腔热忱地称赞和分析那些艺术创作者所急需的但又与自我的信念相悖的艺术特质。故此,在评价德拉克洛瓦这样的天才艺术家时,仅给他贴上“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的标签是行不通的。天才艺术家总是兼用这两种风格:一方面要创造出具有肉体和情感特色的艺术,另一方面要设法创造出具有理性特色的艺术。
德拉克洛瓦是多产的画家,可他独来独往,对作品守口如瓶。波德莱尔说他创作能力极强,在画室里忙碌了一整天之后,或画了很长时间的巨幅壁画之后,晚上仍然满怀创作激情,甚至责备自己荒废了一天的光阴。他在壁炉旁(他晚上其实常常是在炉边度过的)借着火光画速写,纸上布满了他的梦想和创作计划。在日记中,他记载了对生活的体验与突如其来的感受。有时候,他还复制同自己的气质相去甚远的艺术家的构图。德拉克洛瓦喜爱做笔记,每有余暇,甚至在走朋访友期间,就会写下几笔。波德莱尔承认:“德拉克洛瓦在生前的最后几年里,在生活上没有任何享乐可言。享乐完全被一种单纯的、贪婪的、迫切的和可怕的爱好——工作——取而代之了。更确切地说,他的创作热情已经发展到了狂热的地步。”
德拉克洛瓦热情奔放,拼命作画。他对讲究细节精确的雅克-路易·大卫(Jacquee-Louis David)[62]和安格尔(Ingres)[63]不屑一顾。他不是卖弄学问的人,但说过非常独特的名言:“真正的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了。”在开始描绘对象之前,德拉克洛瓦总是非常认真地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工作,并画出许多习作。一旦进入最后的创作阶段,所有习作都会被抛在一边,就像他本人说的那样,他只凭自己的想象去画。德拉克洛瓦的日记中有一段关于自己的创作方法的专论,很有意思。尽管限于篇幅不便全部摘录,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重温一下他的这段自白:
当根据自己的想象重画一幅作品时,我对理想化过程几乎毫无所知,画第二遍时总是要同相关的艺术理想进行比较,做进一步修改。这样似乎会造成矛盾,但委实澄清了这么一个问题——过于讲求细节的技法(以鲁本斯为例)是不会妨碍想象效果的。这种技法建立在完全理想化的主题思想之上。由于记忆方面的缺陷而被掺杂进画面的大量细节,抹杀不了具有特殊趣味的、最先见诸思想表现方式的简括性特征。正如我们从鲁本斯那里所看到的,技巧的自由性抵消了大量细节的干扰。(1853年10月12日)
对德拉克洛瓦来讲,颜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也许只有鲁本斯和马蒂斯像他那样采用直接涂色的方法——也就是说,涂色并非一种以绘画形式来表现思想的手段,而是一种伴随着思想过程的本能活动。其中的区别极为细微,与正式作曲和即兴创作之间的区别十分类似。通常,人们假定即兴演奏者勤奋好学,早已经过正式训练。就德拉克洛瓦的情况而论,用音乐来做比喻再合适不过了。他酷爱音乐,经常说自己的调色板犹如创作和谐乐曲的音阶。作为善于用色的画家,德拉克洛瓦承认自己从康斯太布尔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康斯太布尔采用的方法是为了分解自然,德拉克洛瓦采用的方法是为了凭借想象力来综合自己的艺术创造。他喜欢称自然仅是一部词典,认为我们要在自然里寻找一个适当的基调,一种特定的方式,就如同我们可以通过词典查找一个词的适当含义、正确拼写及词源。我们并不把这部词典看成理想的和必须照搬的文字汇编,同样,我们也不把自然当作画家可以机械摹写的模特儿。画家到自然中去是为了觅求启示,特别是寻找创作的“主调”。画家在此基础之上建立起的和谐,才是富有想象力的艺术作品。
康斯太布尔的色彩如清丽明媚的早晨,相形之下,德拉克洛瓦的色彩显得阴郁而热烈,仿佛苍茫的黄昏。时间改变了他的绘画的原貌,使人们意识到一种并非出自画家原意却又普遍存在的阴郁情调。在这种阴郁的画面上,比较明朗的色彩,特别是红蓝两色,交相辉映,好似闪闪发光的宝石。对于德拉克洛瓦的色彩,我们不能以自然或不自然等预想的标准进行评价,必须将其当作一种个人直觉与一种和谐表现来加以认识。这种和谐里蕴含着一种强烈的、主导性的、富有想象力的思想观念。
德拉克洛瓦的绘画可分为四类。首先,是肖像画。这些作品成功地表现了令人惊叹不已的心理知觉,并且常常带有漫画的意味[如帕格尼尼(Paganini)[64]和乔治·桑(Georges Sand)[65]的肖像画]。其次,是历史画。这些宏大的题材大都选自他最赞赏的浪漫主义文学。再次,是一些纯抒情的风景画。最后,是动物画。在动物画的代表作中,我们能看到扭成一团的斗兽。相斗的双方不是野兽与野兽,就是人与野兽,或者是人与天使,或者干脆就是人与人。毫无疑问,德拉克洛瓦想通过这种方式(有意或无意)使内心的冲突形象化。这种冲突可以说是理性与想象之间的冲突。正是在这种紧张的冲突中,德拉克洛瓦发现了可以用于艺术实践的创造性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