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鲁本斯
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像在安特卫普(Antwerp)那样,能大饱眼福,目睹佛兰德斯画派的佼佼者和最伟大的代表鲁本斯的辉煌杰作。鲁本斯是艺术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同浪漫主义的灵感论和天才论有些背道而驰。结合鲁本斯,我们可以坦然无虑地探讨艺术中的平庸问题。
“好事太过反成坏事”不过是“厌烦无趣”的另一种说法罢了。如果刨根问底,大多数人会承认他们对鲁本斯已感到厌腻。这种结局对伟大的艺术家来说无疑是悲剧。他们穷尽毕生精力创造出大量作品,到头来却未能尽如人意,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看法也许是我们鉴赏力低,发现不了他们作品中的审美价值造成的。我们对作品量少质高的艺术家弗兰西斯加或代尔夫特(Delft)的维米尔倾心至极,倍加推崇,却对鲁本斯这样的超人敬而远之,冷眼相待。鲁本斯的作品约达一千五百件,但也质量参差。他的佳作可同现有的最伟大的绘画并列在一起,他的劣作同他的学生或临摹者的习作几乎没什么两样。如果我们只有这位画家五十幅出类拔萃的杰作,我们对他在艺坛上的至尊地位不会提出任何疑问;但若有一千五百幅,我们会因为其中一幅不甚完美而对他求全责备。
这个问题也许相当明显,但我们仍有必要重申一遍,以期达到否定的目的。鲁本斯无论是作为画家,还是具有代表性的天才,其杰出性和重要性皆依赖于他的多产。鲁本斯十五岁给人当童仆,十七岁学画,二十岁就掌握了绘画这门艺术。他曾在意大利旅行三年。在此期间,虽然他获益匪浅,但对于发展自己的天才已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学了。尤金·弗罗芒坦(Eugène Fromentin)的《昔日的艺术大师》(Maîtres d'Autrefois)一书有几页是专论鲁本斯的,写得非常精彩,用一句话概括了鲁本斯的意大利之行。他说:“人们让鲁本斯多关心自己的学习,也就是说,向鲁本斯展示那么多别人的作品,对发展他本人的天才是毫无用处的。”鲁本斯对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缺乏自我批评,我们往往为此感到十分惋惜,殊不知这正是他胸有成竹的表现。鲁本斯是非常好动之人,他一边看人击剑、格斗或谈生意,一边挥毫作画。坦率地说,艺术是他的职业。成名之后,鲁本斯的画是按定价出售的,他本人是根据付钱多少来作画的,从不有意识地改变画的质量——严格地说,画幅的大小和复杂程度取决于预订的合同。
鲁本斯的活动不只限于绘画。这与浪漫主义的天才论形成了尖锐矛盾。众所周知,鲁本斯是出色的外交家,曾被委任为国家使节,处理过许多微妙的外交事务。就像他的绘画一样,鲁本斯总能成功地扮演这一角色。鲁本斯的个人生活十分奢侈,或者说,阔绰豪华。他需要充足的空间、舒适与财产。根据浪漫主义的观念,天才的生活是清苦的、随意的,鲁本斯则不同,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他对前后两个妻子忠诚深爱,对朋友坦诚相待,并且是一大家人的慈父。弗罗芒坦说得好:“鲁本斯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如同他的绘画一样可以被公布于众。”弗罗芒坦还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令人费解的多产之谜以外,鲁本斯清白的一生是无可非议或毋庸置疑的。
关于鲁本斯的绘画,我不可能谈出什么独特的见解,仅能强调一下多年来一直引人注目的几个事实。鲁本斯具有那种感人至深的个性。无论是在去意大利之前的早期作品中,还是在年过花甲所画的最后的作品中,这种个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个性”是艺术批评中经常使用的、亟待明确界定的术语之一。在未被界定之前,我们不妨认为它是对某一种色彩、相貌或组合形式的偏爱。这些因素表现了存在的整一性,是天才人物必须达到的成就。在鲁本斯那里,这种整一性是牢不可破的。鲁本斯对自己的道路和目标满怀信心,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画中的每一笔触均表现出稳定的情绪和进取的精神。
在我看来,鲁本斯的艺术特征也有消极或不足的一面。譬如,他在表现强烈的情感时缺乏理想主义色彩。他有一种荣耀感——一种以牺牲精神为代价的华丽感。他认为,精神生活终究还是肉体生活;精神生活到头来都是徒劳无益的,不可能自行转换为肉体活动。但鲁本斯的学说中没有“训示”,没有令人感到鼓舞的幻想,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传奇,也没有逃避生活的迹象。
鲁本斯的艺术特征与佛兰德斯画派的艺术特征密切相连,即我们说过的那种“现实的也是理想的”艺术特征。鲁本斯将这一特征发展到了新的高度。梅姆林这样的画家对自己的题材很感兴趣,知道这些人物除了其神圣性之外同我们普通人并没有差别。鲁本斯似乎亦有同感,认为圣人之所以神圣,有些人之所以著名,正因为他们都是人。他以妻子海伦·弗曼特(Helen Fourment)为圣母的模特儿。这并非一种世俗的或怀疑主义的表现,而是一种旧调重弹——对真实的表述。它表明,生活中最伟大的时刻不属于那些等待它们的人,也不属于那些有资格享受它们的人,而是属于那些碰巧在场、逢辰交运的人。
鲁本斯有时也会动摇,这在他那幅基督肖像中有所表露。也许他感到面前有什么东西与他的天赋相斥,也许他太迁就公众那种浪漫的理想主义。只有在耶稣受难的动人场景里,这一题材固有的现实主义特性才使鲁本斯不再妥协让步、随波逐流。至少在《死去的基督》(“Dead Christ”,图37)中,鲁本斯把那种怜悯和恐怖的表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在他的笔下,基督的脸同所有死人或烂尸的脸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