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布莱克

66 布莱克

在公共艺术收藏中,布莱克的作品很少。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布莱克完全作为诗人闻名于世。他的绘画鲜为人知,致使不少人误解和低估了布莱克绘画的艺术价值。误解也许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它意味着错误的见解而非简单的疏漏。有些人仅凭对布莱克艺术构思零零碎碎的印象,编造出这样一个传奇故事:布莱克是固执己见的业余画家,是哥特艺术和浪漫主义艺术复兴的先知,是神秘主义者(我们知道,神秘主义者是不会成为优秀画家的)。另一些头脑简单的人自鸣得意地宣称:布莱克是半疯子。这些错觉中仅有一个道出了一半事实,即承认布莱克绘画中的哥特艺术特征。布莱克自己也承认,他为巴斯尔(Basire)工作过两年,主要是修建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其他古教堂中的哥特式纪念碑。在此期间,他与那些不知名的艺术家往来甚密,仔细地研究过他们的作品。然而,布莱克绘画中的哥特艺术因素常常被误解。有人推测他那种哥特艺术格调,实际上是在研究哥特艺术的杰作过程中习得的。例如,奥斯伯特·伯德特(Osbert Burdett)说:“布莱克对这些古教堂的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其结果是他的浪漫主义想象力完全哥特化了。以后他不是无视其他艺术影响,就是仅凭印象来解释这种艺术影响。”[46]这一不同凡响的论断包含两大错误:一是把布莱克的艺术想象力说成浪漫型的;二是将哥特艺术视为浪漫主义的或富有浪漫主义思想的艺术。先来分析第二个错误兴许更为便利,我们会弄清哥特艺术的不同观念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布莱克的艺术。

布莱克说过:“希腊艺术是数学形式,哥特艺术是生命形式。数学形式存在于理性记忆之中,生命形式则是永恒的存在。”寥寥数语表明了他对哥特艺术本质的深刻理解。哥特艺术是线条艺术,是活生生的艺术。它起源于生动活泼的北方抽象几何艺术,深受富有感性色彩的东方基督教超验主义的影响。哥特艺术一直注重线条(凯尔特和盎格鲁—撒克逊艺术也是如此),但抛弃了冷冰冰的拘泥于几何图案的形式感,转而吸取那种表现活灵活现的审美感受的形式感。这是一种对生命、自然和可见世界的神圣整体的感受。在鼎盛时期的哥特艺术中,我们往往会发现颇有深度的感受和富有想象力的创造性。这两个特征完全是依照线条轮廓的精确性发展而成的。哥特艺术的强大艺术力量通过一定的途径流泻而出,故此,尽管它的起源与发展有些杂乱无章,但仍不失为人类迄今取得的极为伟大的艺术成就。

“自然没有轮廓,然而想象力有。”这便是布莱克最深刻的认识,这也使他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以想象力为导向的哥特艺术的道路。在布莱克的整个艺术生涯中,这一真知灼见始终激励着他,使他对雷诺兹及其代表的一切都深感厌恶。他称雷诺兹是“撒旦雇来糟践艺术”的帮凶。我们很清楚此话的用意。布莱克对雷诺兹的辛辣讽刺博得了赞赏。他写道:

待到雷诺兹爵士呜呼哀哉,

整个自然都已被他糟蹋败坏;

国王的眼泪滴进女皇的耳内,

雷诺兹的绘画全都失去光彩。

在《描绘概览》(Descriptive Catalogue)中,布莱克的艺术原则被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布莱克曾以《坎特伯雷朝圣者》(Canterbury Pilgrims)为题材作过许多颜料画,《描绘概览》是他为这些画的初展所写的提要。此文也许就是一位“浪漫主义”艺术家的信条。

这些展品的艺术特色和表现手法远非鲁本斯、伦勃朗、威尼斯画派或佛兰德斯画派的光影效果所及。威尼斯和佛兰德斯画派使用的是断裂的线条、破碎的块体和散乱的色彩,布莱克先生使用的是完整的线条、完整的块体和完整的色彩。鲁本斯等人的艺术是抛弃形式,布莱克先生的艺术是发现形式、保存形式。这使双方创造出大相径庭的艺术。

艺术以及生命的重要法则是:弹性的线条越独特、醒目和坚韧,艺术品就越完美;线条越柔弱、模糊,艺术品就越显得粗糙,想象力就越显得贫乏,剽窃的迹象就越明显……艺术品如果缺乏活灵活现的独特形式,正说明艺术家思想贫乏,满腹空空,无创造之举,有剽窃之嫌。我们不正是凭借这种弹性的轮廓线才区分出什么是橡树与山毛榉,什么是马与牛的吗?不正是借助这种弹性的线条及其折映和运动才辨别出两张不同的面孔的吗?不正是依靠这种受限定的形式才造出房子、建成花园的吗?不正是由于这种动态的、有目的性的和弹性的线条才识别出诚实与欺诈的吗?舍去线条就等于舍去生命。

因为关系到布莱克的艺术和哥特艺术,这里还需要补充一点:哥特艺术若是生命形式,就不再是再现形式。就富有灵感的艺术家创造出来的有限形式与自然界的无限形式而言,两者在表现力方面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富有生命的”线条或形式,不一定就是“栩栩如生的”,仅仅是“充满生气”罢了。的确,所有独特的艺术时代都被认为是现实形式与艺术形式(或想象形式)分道扬镳的结果。现实形式是缺乏想象力和灵感的。布莱克曾感叹:“自然外物经常降低、消除和抹杀我的想象力。”想象力或“单纯的热情”,是唯一的实在与价值。“想象力”是一个含义模糊的词,“热情”可以说是一个贬义词。“热情”一词一度受到批评界的指责,但布莱克毫无顾忌,拣起了这块被扔掉的徽章。也许正是这一点导致其艺术天分遭到进一步误解。在这一意义上,伯德特先生使用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戏谑语,称布莱克是“艺术领域里的卫斯理(Wesley)[47]”。塞缪尔·约翰生(Samuel Johnson)[48]把热情界定为“一种偏信神谕的虚妄心态”。这一招人责骂的结论,是布莱克在专门研究拉瓦特(Lavater)和斯威登博格(Swedenborg)的作品后得出的。如果在评判威廉·布莱克时,仅以其诗歌作品与头脑中的预言书作为依据,我们或许会接受伯德特的妙论——尽管用卫斯理形容布莱克有失恰当。然而,在分析布莱克的绘画时,伯德特的妙论就显得毫无意义了。在绘画方面,布莱克并非全然独创的艺术家。他的确遵循着一种艺术传统,一种经过自己长期努力才摸索出来的传统。他秉持着一条艺术原则,但这条原则不是他所生活的社会赐予他的,而是他自行强加、自行发现的。

除非改弦更张,抛开物理的和客观的艺术观念,依据特定的审美情感来解释艺术的手段,我们才会认识到艺术的价值在于以简明的表现手法对生活做出诗意的、宗教的或哲理的诠释。神奇迷离、难以言表的幻念激发了布莱克的艺术灵感。可叹的是,这类幻念之所以神秘莫测,是因为背离了一般的传统观念。也就是说,它超越了人们一般的理解力。布莱克在本能的驱使下,采用了一种在他之前已盛行五百年之久的情感表现方式;尽管可以利用强有力的和精确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情感,但他毅然采用了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去甚远的情感表现方式。时至今日,我们之所以与布莱克比较接近,可以说是我们比较接近哥特艺术精神的缘故。现代艺术中最富代表性的和最明显的特征是:提倡运用弹性的轮廓,反对使用明暗对比;提倡想象地反映现实,反对纯然地摹写现实;提倡超验主义思想,反对唯物主义观念。上述特点均可在塞尚、德朗(Derain)[49]、毕加索或莱歇(Léger)[50]的画中得到证实。在风格手法上,这些艺术家与哥特时期无名艺术家的关系,比同其他时期任何著名艺术家的关系都密切得多。布莱克与这些艺术家有着共同之处。他同后期哥特艺术家过往甚密。他不仅在观念上,而且在细节上,都是崇尚哥特艺术风格的艺术家。就此而言,他那组精美的《圣经插图》(“Illustrations to the Bible”)也许是最好的见证(图48)。这组画构思宏伟大胆,画面生机勃勃,色彩鲜明有力。我们唯有在12世纪和13世纪的手抄书插图中或花格窗户上,才会看到类似的作品。在布莱克的笔下,《艾丽亚就要落入烈火战车》(“Elijah about to ascend in the Chariot”)一画的主题,就像熊熊的火焰般鲜明而热烈。《亚当在给野兽命名》(“Adam naming the Beats”)那幅颜料画也很优美,但与水彩画相比,由于过于炫耀技法,结果不甚成功。我一直认为,布莱克的水彩画具有哥特艺术精神的显著特征,这一点尤其彰显在画中亚当的头发、体态、手势以及头顶那些反映哥特风格的橡树叶子上。那套未完成的《神曲》素描插图,是布莱克的遗作。这些插画不仅依然保持着哥特艺术精神,而且给人一种非同一般的感觉,同时表明布莱克的想象力不亚于但丁的想象力。此外,出于加强这种想象力的目的,布莱克在构图时使用了微妙的理性结构和形式组合。这大概就是那种感染现代观赏者的艺术特征吧!这种特征与《圣经插图》里过于神秘的意味相比,更能直接打动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