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塞尚
事实上,塞尚比雷诺阿更有代表性(图51、图52)。在刚刚告别童年之时,我们这代人就耳闻目睹了批评界一场声势浩大的论战。一经打听,才知道“塞尚那家伙”就是争论的中心人物。在这位画家去世四年之后,他的一批代表作才在格拉夫顿美术馆(the Grafton Gallery)举办的后期印象派作品展上与人们见面。这些外来的艺术作品完全违背了多数观众的审美观念,从而在批评界引起了论战。就在论战有所进展的时候,一场严酷的真正的战争转移了人们的视线。我们当时还太年轻,没有资格在1910年的论战中提出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到了1919年,塞尚已经成为被接受的艺术大师。在我们看来,塞尚地位的变化是早已注定的。当时,从长远出发来评价塞尚的可能性是有的。从历史角度看,塞尚艺术的出现是康斯太布尔和德拉克洛瓦所开创的那种艺术传统的必然结果。安布罗斯·弗拉德(Ambroise Vollard)所著的《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一书出版于1919年,塑造出一个传奇式人物。它的写法同博斯威尔(Boswell)[75]写约翰生的几乎同出一辙。弗拉德的确受到了读者的批评,有人指责他把塞尚写得像乡下白痴。这些批评基于如下假说:一个乡下白痴不可能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实际上,用“乡下白痴”来形容弗拉德对塞尚的刻画言过其实。该书委实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粗暴的、对自己的乡土气毫无觉察并满不在乎的乡巴佬形象。塞尚尽管缺乏机智,但却是精力充沛的拉伯雷式幽默大师。他虽然在生活方面显得幼稚可笑,但在艺术方面表现出超人的智慧。这些自相矛盾的特点,促使弗拉德通过逸闻趣事,成功地塑造出令人信服的艺术家形象。
显然,塞尚质朴的天性里隐含着非常复杂的成分。他具有奇特的多重性格,既傲慢又谦卑,既率直又自制。在这种性格冲突中,我们有望找到解释这位艺术家成长发展的可靠途径。作为傲岸自负的年轻画家,塞尚急于显示一种华而不实、雕琢浮夸的表现方式。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然而,追求这种过时的巴洛克风格谈何容易。德拉克洛瓦进行过这方面的尝试,大获成功。但德拉克洛瓦在绘画技巧上已炉火纯青,塞尚却从未达到这种程度。德拉克洛瓦在自述中说,他的绘画经常“像耍蛇人手中的蛇一样出神入迷”。最先让塞尚着迷的是诗歌(或抒情诗),而非绘画。他早期的绘画作品从艺术角度看很有趣味,其中一些被复制成了插图,附在罗杰·弗莱那本关于塞尚艺术的专著里[《塞尚艺术发展研究》(Cézanne:A Study of His Development)]。我猜想,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激励着这个古怪的年轻人,这些作品也许不可能问世。
塞尚发现,要直接表现出空幻的观念,是世界上最难之事。心灵不受客观模特儿的约束,在画面上自由驰骋,可以取得一种力量,一种活力,但却缺欠逼真以及由色彩与形式构成的和谐。在伟大的艺术中,逼真与否无关宏旨,和谐与否至关重要。塞尚后来认识到,要取得色彩与形式间的和谐,艺术家必须凭借自己的感觉,而非视觉。表现感觉已成为塞尚的口头禅。他将其转化为一种艺术精神的复活原则,并把浪漫主义的动态观转换成古典主义的静态观。
有一天,塞尚对弗拉德说:
您要知道,弗拉德先生,绘画对我来说的确非常重要。我相信我的神志在自然面前变得更清醒明澈了。不幸的是,表现自己的感觉,往往使人伤尽脑筋。我难以表现出酝酿在感官中的感觉强度,也表现不出丰富宏丽的使自然充满活力的色彩。考虑到我的色彩感觉,我懊悔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能把自己的许多感觉与思想表现出来,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看看那片云彩吧!我真想把它画出来。但我不行了。莫奈还可以。他精力充沛,血气方刚。
我们可以从这段话中看出塞尚的全貌:诸如谦虚的态度(他只在人面前桀骜不驯,在自然面前则大不一样),极大的耐心(他经常为画一幅肖像要求模特儿变换上百次坐态)和给艺术家的最高职能所下的尝试性结论(“在自然面前变得更清醒明澈了”)。
在另外一个场合中,塞尚在与约阿希姆·加斯凯(Joachim Gasquet)交谈时说:
我们眼见的东西都是散乱的。自然依然如故,不留痕迹,与我们所看到的截然不同。我们的艺术应该使自然的变化得到持续外现,从而使人们感到自然的永恒存在。
隐藏在许多自然表象背后的是一种永恒不朽的实在,艺术家的职能正是设法发现这一实在,即一种形而上学的绘画概念。这种与绘画联系在一起的概念,也是诗歌与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